第124节
“娘子这张画像,画的是我吧?”他乐颠颠捧起一副小像,奉给萧挽风过目。 萧挽风把饭碗放去谢明裳面前,抽空瞥一眼。 小像画得简略,但寥寥几笔,抓住人物精髓。年轻儿郎骑马横刀,手里提几只鸟雀,没心没肺地咧嘴而笑,露出满口白牙,画的可不正是顾沛? 顾沛捧着小像,越看越喜欢,大大咧咧地转身跟谢明裳讨要。 “娘子,这幅画儿送我吧?” 萧挽风夹起鱼鲊的长筷一顿,并未阻止,留意对面安静吃食的小娘子的反应。 顾沛原以为这 回又要连喊七八遍,没想到才开口,谢明裳便干脆地一点头,把桌上小像推过去。 顾沛大为感动,画像郑重收入怀里。 “哟!”他又递过一副小像给萧挽风看。 “娘子这幅,画得是不是殿下?” 这是一幅尚未画完的小像,画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。周围以大片木碳涂黑,面前一处火堆,似乎在黑洞里生火。 画得是侧脸。少年不悦地抿起嘴角,浓眉锁紧,怒视手里的打火绒石。 侧脸轮廓画得清晰,但头发画得乱糟糟的,仿佛大团缠绕的线团,发尾落到肩胛边。少年郎的半截上身画满了豹纹斑点。 顾沛看得倒疑惑起来:“细看又不怎么像。” 萧挽风放下碗筷,瞥一眼便道:“是我。” 伸手欲接画像时,谢明裳却抢先把小像抽走,塞去长桌大摞的画纸里。 萧挽风的手接了个空。谢明裳叼着长筷尖,开口说: “骗人。” 这是她整天说的头一句话。 萧挽风收回手,若无其事地用饭。 等顾沛退出书房后,他再次翻出那副小像,摆在两人中间:“没有骗人。确实是我。” 谢明裳打量小像里的少年,又抬眼上下打量对面的男人,瞧了半天,粉润的嘴角往下一撇,也不说话,摆出一副“我看你继续骗人”的神气。 萧挽风起身关好书房门窗,指着小像中乱麻般的头发:“他是卷发对不对。我也是。” 谢明裳似乎想起什么,目光抬起,越过男人宽阔的肩膀,线条清晰锐利的下颌,对着他整齐束好的发冠出了一会儿神,迟疑着抬手,做出想摸的姿势。 萧挽风坐去她身侧,微微地低下头来,任她抚摸。 但她很快自己缩回手去,继续撇嘴。 别以为她好骗。关外的卷头发多的是。突厥人,回纥人,波斯人,十个里头有八个卷头发。 成千上万个卷头发,但被她救下的少年郎只有画像上这个。 面前这位关内贵人打扮的男人,显然二十多岁了,比她认识的少年郎大好多。 “你才不是阿折折。”谢明裳小声嘀咕,继续低头吃饭。 萧挽风在她身侧坐了片刻,继续引她说话:“因为没穿兽皮子?” 穿起兽皮子,当然也不是。 天底下每个人都可以套一身兽皮子。但她亲手缝的兽皮子,只给了画像上那个脾气大的少年郎。 谁让她把他衣服扒了烧火呢。 关内人可怕的很。那么大个头的少年郎,看身量几乎是个成年男人了。他昏迷在雪地中,她扒了他衣裳救命,换成关外人,必定感激涕零地道谢。 他醒来不仅不谢她,居然小媳妇似的羞耻哭了。 她还给他留了条裈裤呢。 谢明裳不吭声,长筷尖继续一粒粒地拨着饭,漂亮的眼睛斜睨身侧男人,从上往下打量。 广袖玉冠,深墨色重锦袍,金线红绫滚边。什么都不缺的关内贵人,居然想骗她的画?她又不好骗。 “穿起兽皮子,也不是他。”她笃定地道,放下碗筷,抓起木炭枝继续作画。 萧挽风坐在身侧,良久未动。 她现在画的,是个年轻温柔的女子。几笔轮廓下来,勾勒出新妇发髻。峨眉婉转,素手握针,正在低头刺绣。手腕上挂一只玉镯。 她在画谢家嫂嫂。 嫂嫂刘氏的轮廓画出大半,谢明裳停笔开窗透气时,萧挽风才继续说话。 “石洞里的阿折折,是不是伤了左腿?我也伤了左腿。我是他。” 谢明裳吃惊起来。他说得对,她救下的少年郎确实伤了左腿。 探究的视线往下瞄,看不清楚,谢明裳索性起身绕去萧挽风对面蹲下,把他左腿缎裤卷起,查看他行动不便的伤处。 只一眼,谢明裳给气着了。 又骗人! 阿折折的左腿是冻伤,面前这条左腿分明是马踢伤。分明是两条不一样的腿好不好。 她唰的把裤管卷下,翻了个大白眼,又趴回长桌,继续细致描绘起嫂嫂的容颜。 这回无论萧挽风再如何跟她搭话,她都不理他了。 窗外细雨落下。 书房里的安静没有持续多久。严陆卿领几名幕僚进书房。 几人站在沙盘边,低声争论,时不时地挪动红黑小旗位置。萧挽风居中而坐,听他们争论。 屋内沙沙的作画声响里,时不时夹杂一两句“谢帅”。 “推论无错的话,谢帅军中粮草即将在近日消耗殆尽。” “粮草殆尽,谢帅会退兵?” “谢帅用兵谨慎,八成会退兵。” “如果追击有成效,辽东王眼看就能擒获呢?” “退兵中途遇到意外又将如何?” …… 谢明裳不知何时停下画笔,侧耳细听。听着听着,她开始喃喃自语。 “我爹真娶了两房夫人?关外一个,京城一个?等我爹领兵回来,我要问他。” 书房沙盘边密谈的几人停止交谈,露出复杂表情。 萧挽风镇定如常地接话:“谢帅没有娶两房夫人。你再好好想想。” 谢明裳扔开纸笔,抱膝对着窗外发呆。 严陆卿咳了声,转开话题:“宫里的来使在前堂等候两刻钟了。殿下依然不见?” 这是行刺案之后,宫里首次遣使者来慰问。 “所谓‘刺客’的来历,今日想必会给个交代。殿下,听一听也好。从刺客来历的敷衍程度,可以推断出宫里对我们的态度。” 萧挽风:“宫里来的是哪个?” 来得是个老熟人。 “之前得罪了娘子的那位,黄内监。殿下上次宫里遇刺,也是黄内监引殿下上的桥。此人有点本事,居然全身而退,依旧做他的奉旨差事。” “他?”萧挽风一哂:“不急。让他等。” 他起身走去窗前,把满桌乱摊的画纸归拢: “谢帅只有一房夫人,就是发妻谢夫人。谢家五年前领着你入京。之前十四年,你都在关外生活。” 他把混乱堆叠的谢夫人、谢琅、嫂嫂刘氏,和谢崇山的小像归拢一处;空白面孔的骆驼夫人,浓眉大眼的少年将军归拢在第二处。 两摞左右分开,对面前逐渐睁大的乌黑眼睛,缓缓道:“你现在如何想?” 谢明裳头晕目眩,脑壳几欲裂,“想睡觉。”砰地倒在桌上。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。 “去内间睡。“萧挽风搀扶她绕去内间,安置在木板床上。又放下竹帘,遮挡内外间。 严陆卿站在外间等候,低声出谋划策:“殿下,黄内监此人心胸狭窄又贪生怕死,城府不算深,可以诈他一诈。” 萧挽风吩咐推轮椅:“慢慢地去。再晾一晾他,才好说话。” —— 黄内监这趟来河间王府,在前堂□□晾了半个时辰,晾得他咬牙切齿。 河间王府的架子明显拿大了,上回还不敢如此慢待于他! 苦等半个时辰,王府之主才姗姗来迟。黄内监挤出笑容上前迎接。 谁叫京城的风向变了呢。 突厥人意图发兵,圣上也突然想起了沉寂多日的河间王府。今日不就派他来传旨施恩了? 能屈能伸,灵活才能长久。 黄内监上前去,二话不说开始扇自己的耳光。 边扇边咒骂自己蠢笨无用:“上回殿下宫中遇刺,奴婢在桥下反应不及!刺客现身的那一刻,奴婢便急奔上桥,只可惜相距太远,有心护卫而无力!幸好殿下吉人天相!” “永小安那狗奴才,当时就在桥上,却眼见殿下涉险而不以身挡刀!那狗奴才已按宫规处置了……” 萧挽风的木轮椅停在他面前,果然一副看蠢货的神色。 “谁让你来的?” “奴婢奉圣上旨意,向殿下转述宫中行刺大案的始末……” “谁让你来的?”萧挽风不等他说完便打断: “他送你给本王示好,你还懵然不知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