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6节
她任由他抓着自己的左手,自顾自地取一只柔软羊毫,蘸取指尖流出的鲜血。 在粗略勾勒的小河轮廓当中,一笔一划,涂抹上血色。 “……” 半融化的雪山环绕之下,山脚一条静静流淌的血河。 谢明裳满意地收起最新的雪山画作。仿佛寻常画儿一般,塞进成堆画纸里。 抬手掩住呵欠,她困了。 滴血的手指很快便止了血。萧挽风握她的手,引她去内室歇息。 内室灭了灯。谢明裳在床上来回翻滚几圈。木板床还是硌的慌。 她一骨碌起身,想和前两天那般,继续睡外间的罗汉榻。罗汉榻虽然小了点,睡起来可舒坦多了。 但这几天和她早晚都在一起的关内贵人不再妥协。他把她按回床上:“今晚和我睡。” 谢明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。 侧卧在她身边的男人似乎也睡不着。 内室黑暗很久之后,还能听到彼此细微的翻动声。 萧挽风闭上眼,那条鲜血涂抹的血河便出现在视野里。 他哪能睡得着? 血河里有尸体。所以,树梢上才蹲满秃鹫。 树梢上的秃鹫,去血河里啄食腐肉…… 她亲眼看到的?还是想象? 萧挽风思忖着,翻了个身。黑暗里骤然对上一双明亮大睁的眼睛。 床里的小娘子目不转睛,也不知盯看了他的背影多久。 萧挽风:“……” 他怕惊吓到了她,极缓慢地伸手,在她略紧张的目光跟随下,修长有力的手落在柔软的脸颊上,轻轻抚摸几下,又安抚地拍拍她紧绷的肩胛。 绷紧的肩膀放松下去。谢明裳主动凑近一点,开口和他说话。说得极小声。 “我想通了。” “想通什么?”萧挽风不动声色地接话。 “为什么我有两个阿兄,两个娘。还有两匹得意。” “说说看。” 受到鼓励的小娘子一骨碌坐起身,赤脚下地,轻盈地小跑去桌边,抱回来大摞画纸。 萧挽风重新点起床头油灯,两人肩并肩坐在床边。谢明裳很快翻找到浓眉大眼的少年郎画像。指着他说:“第一个阿兄留在了雪山上。” 又翻出谢琅的画像,“第二个阿兄出现在京城陪我。” 她很快翻出空白面孔的妇人:“第一个娘,也留在雪山上。” 又指着谢夫人的画像:“第二个娘出现在京城陪我。” “还有得意也是。第一匹得意留在雪山上,第二匹得意出现在京城陪我。所以。” 盘膝坐在木板床上的小娘子越说越觉得有道理,神气地一歪头,对深夜陪伴在身侧的男人说:“我现在知道了,你确实没骗我。” “石洞里的阿折折死了对不对?就像我第一个阿兄,第一个阿娘那样,他也留在雪山上。所以你出现在京城陪我。你就是第二个他。” 谢明裳以全新的眼光,再次上下打量面前颀长健壮的男人。 虽然还是关内贵人的打扮,但她不再防备他了。 谢明裳放松地吹熄油灯,咕咚,睡了下去。 内室又陷入黑暗。 萧挽风不知如何说起,坐在床边沉默片刻,开口说: “他没有死。开春雪融时,他走出了雪山。” “他留在雪山上了。”谢明裳坚持说:“所以你才出现在京城陪我。” 萧挽风还要再说:“他——” 秀气纤长的手在黑暗里摸过来,捂住他的嘴。 谢明裳从身后拉扯他手腕,眼泪汪汪地打呵欠,“别说话了。我脑壳疼。我们睡了好不好。” 萧挽风无言地躺下,身后的小娘子却又主动翻滚过来,贴在他身后,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拉扯他的发尾。 粗硬而卷的发尾很快被她一层层地圈在手指头上。她来回把玩一番,打了个呵欠,脑袋亲昵挨着他的肩背。 黑暗的内室里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。 她很快要睡着了。 萧挽风深深地吸气,又长呼出去。 如今的她,是十四岁时的她,还是十九岁的她?亦或失落在两个人生阶段当中的某处,迷失在零碎记忆长河里? 只需往深里多想一点,细细密密的焦灼,便会从心底升起,传入四肢百骸。 焦灼如烈火,萧挽风任由烈火燎烧煎熬。声线依旧沉稳而坚定,字斟句酌地说。 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安静内室,唤醒了即将入睡的小娘子。 “石洞里的少年郎没有留在雪山。你仔细想想。好好地想。” “你领着他,翻越了整片呼伦雪山。从东往西,朔州入,凉州出。想想你的爱马雪钩,是不是赠给了他?” 谢明裳困倦地泪眼朦胧。 她依稀想起全身雪白、只有四蹄乌黑的爱马,喷着响鼻,依依不舍地用大脑袋蹭她。 但雪钩的缰绳,已经被她交给少年郎手里。 她站在马前催促:“你走吧。” “我要去找我娘了。你得继续往西南走,绕过前面那座雪山,穿过山脚戈壁往南,才有你们关内人聚集的兵镇。” “我娘的村子就在这片山里。我不需要马儿了,但你没有马儿还是会死的。” “带着雪钩走吧。” 少年郎的背影,比初见时健壮许多。他牵着她赠的雪钩,揣着得意留下的四块马铁,沿着积雪融化的山坡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。 走出了她的视线。只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。 “对呀。”谢明裳喃喃地说:“他没有留在雪山里。” “他走出去了。” 谢明裳点点头,忽地带出吃惊神色,震惊地盯着面前接话的人。 她救下的少年走出去了,没有留在雪山里……那出现在京城陪她的面前这人,又是哪里冒出来的! 她短暂地想了一会,感觉头开始疼,拉起被角就要把自己埋进被子里。萧挽风扯住被角不放手。 “你说,你有两个阿兄,两个娘,两匹得意。就连山里遇上的少年郎,也被你问起,是不是有两个阿折折。” “明裳,你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过……你有两个父亲。为什么?” 谢明裳震惊地想了好一阵,喃喃地说:“我父亲出征了。” “出征的是哪个父亲?”萧挽风在黑暗里步步追问: “领兵追击辽东王的谢帅,还是你关外那个父亲?” 谢明裳大为意外,连呼吸都停住。屏息片刻后,她忽然捂住头,头疼欲裂: “我好晕,我要睡了。我娘说,不能多想的。睡一觉起来就好了。” 萧挽风扯着被角不让她睡下。 谢夫人心疼女儿,平日里哄她服下药酒,痛痛快快地睡下。等醒来后,她便把所有不痛快的情绪都忘却了。 当真忘却了? 还是抛去记忆的深处,从此成为内心不可碰触的黑暗部分? 他的唇线抿得笔直,握住小娘子微微发抖的手腕。 “好好地想一想。为什么从头到尾,你有个母亲没有面孔,你的另一个父亲,始终没有出现在你的画里?” “按揉我伤腿的,是十四岁的你。对不对?” “十四岁记得的事,十九 岁不记得。” “你完全想不起你关外的父亲了。现在的你,是十四岁,还是十九岁?” “十四岁的你,和十九岁的你,都想不起他。发生了什么?” 黑暗里爆发剧烈啜泣。 谢明裳肩膀在颤抖,仿佛有重锤在敲打颅顶,耳边俱是嗡嗡剧响。眼前有无数的黑雾从未知名出席卷而出,把她淹没在黑雾里。 她激动大喊:“我爹出征了!” 她的父亲出征了。 出征的,是哪个父亲? 她面前蹲着一只庞然巨兽。这只巨兽被笼罩在黑雾里,多年来,她始终视而不见,两边相安无事。 但如今,遮盖巨兽的薄薄一层遮羞纸被无情撕落,黑雾汹涌而出,又四散而去。 蹲在原处的的巨兽,在她面前显露出狰狞面目。而她无处可躲,只能直视这黑暗里隐藏多年的庞然大物。 强烈的痛苦淹没了她,但这股强烈的痛苦自无名处来,又无处可发泄。不知什么存在要把她撕扯成碎片。 谢明裳一反这些天来的安安静静,激烈挥舞手臂,撕扯周围可以触摸的一切东西。 撕拉之声不绝,那是之前被她珍惜抱来床上的画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