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4节
“临时出了什么岔子?” 端仪烦恼地揪下一瓣蟹爪菊。 “父亲也不知如何想的……母亲前脚把消息透给他,他后脚就出门,险些把消息泄露给外头!” 谢明裳的记忆里浮现出莫驸马儒雅却显露尴尬的面孔。被大长公主呵斥,狼狈退出门外的背影。 当年一段佳话,年少无忧的天家贵女,一眼相中意气风发初入京的小将军…… 历经多年之后,那点初心,早被岁月消磨得面目全非。 谢明裳直截了当问:“你父亲莫驸马,他是无心,还是有意?” 端仪咬住了下唇。一朵蟹爪菊被她撕得零零碎碎。 “明珠儿,你啊……你这句问话还好没被母亲听见。” 端仪轻轻叹息着:“好一句无心还是有意。这次可扎进母亲心里了。” 莫驸马自从成亲后便不再领兵,只在禁军里担个闲职。 女儿诞生之后,大长公主有意保举他出任将军,去边境继续领兵。 莫家上下苦求他不要去。投身沙场,刀口舔血,不就为搏个功名富贵? 京城安逸,身为皇亲国戚,人人见面都客客气气捧着。此地有富贵,何苦还回那边境苦寒地吃沙子! 留在京城,和公主再生几个孩儿,儿女双全,莫家的前途富贵便稳住了。 莫驸马坚决留在京城。 弓马功夫不进则退,闲上三五年后,军营里打磨出的锐气俱被消磨干净。 莫驸马开始追逐起京城时兴的古玩书画,金石玉器。和几个同样爱好古玩的宗室子走得近,日常倒也能呼朋引伴地赏玩珍品,一掷千金,得人赞一句翩翩风雅。 大长公主却也从此对他冷淡下去。 再生几个孩儿、稳固前程的打算终究落了空。 大长公主再不让他近身了。 “我娘虽说冷着父亲,时常寻几个新鲜面孔进来陪一陪……说句实话,只当鲜花儿看着,不曾真正收下一个做面首。以我娘的身份,算难得了。” 屋外大雨,更显得室内寂静。端仪手里无意识地撕扯花瓣,倾吐心事。 “早前更别扭的几年都过去了。如今母亲年纪上去,看鲜花儿的心思都淡了。去年我跟母亲闹婚事的那阵子,我眼瞧着,母亲烦恼起来,时常抓着父亲喝酒,关系反倒恢复了几分……我以为他们重归于好了。” 花是谢明裳拿进屋的,反倒被端仪一瓣瓣扯碎洒落地面。满地狼藉,满地烦恼。 谢明裳看在眼里,扬声叫门外廊子伺候的女使再搬一盆菊花进来。 片刻后,精挑细选的一盆名贵墨菊被女使们搬进屋里。 谢明裳毫不含糊地掐下一朵盛开的墨菊,放去端仪面前。 “撕吧。越名贵的品种,撕起来越痛快。” 端仪原本眼角隐含泪花,顿时绷不住破涕为笑,拍了她手背一下。 “你今天就来糟蹋我家的花。” 打了个岔,端仪低沉的情绪也好转几分,抬手拭去泪花,带笑嗟叹。 “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这么多年过去,父亲虽然人还时时陪着母亲,他的心,和母亲早不在一处了——他们是好不了了。” 大长公主的失望躲避,闲时召几个年轻俊朗的后生陪着说笑,看看鲜花儿解闷……落在莫驸马眼里,自认毕生之大耻辱。 出去再被所谓的好友们明里暗里说笑几句,隐忍压抑的不满逐渐淬了毒。 年少时坚决留在京城,誓愿常伴公主左右,如今倒成了忍辱负重。 端仪把名贵的墨菊又撕了满桌子。撕完之后,压抑地吐一口气,说出大长公主府压下的密辛。 “母亲想启用父亲。中秋犒军的酒肉米面秘密送去城外大营之事,母亲交托给他。父亲觉得机会来了。他想告发母亲,踩着母亲上去。” “父亲半夜出府,意图告发。但母亲早防备着他。一路跟踪,当夜抓捕……现今不知被母亲拘在哪处。” “不提他了。”端仪气闷地打开木窗。 大风裹挟雨汽呼啸涌进内室,把满桌花瓣扫荡一空。 秋风刮过谢明裳的脸颊,雨丝冰凉。她坐着默想整件事的前因后果,越想越荒唐。 中秋前夕,京城戒严,犒军物资送不出城。 宫里那位天子在意的是:惑星过境,夜犯紫微,不利天子。 她自己想得简单,怕委屈了城外凯旋将士。 萧挽风和大长公主这对姑侄,不约而同担忧,犒赏酒食不够,引发军中哗变。 到了莫驸马这处,倒成了翻身的把柄。 “真有意思。” 端仪也笑:“真有意思。” 敞开的窗外,有仆妇匆匆冒雨走近,从远处高声喊:“听闻谢六娘子来了?大长公主召见。” 谢明裳整理衣裳,被端仪领着去见她母亲。 大长公主在灯火通明的内殿里举杯小啜。 刚刚碾压一场未遂的背叛,保养得宜的面容上却不见颓唐,寻常般招呼两位小娘子:“免礼,坐。” 大长公主在自家穿得随意,一袭百褶长裙斜搭在长榻边,拢着披帛,斜睨一眼自己女儿。 “听说谢家小六娘进门就被你拉去房里嘀嘀咕咕,闭门两刻钟都不见你们出来?把自家那点破事给抖落完了?” 端仪在母亲面前不敢造次,站起身告罪。 “女儿心里憋闷,憋不住就……略说了几句。母亲不要怪罪明珠儿。” 谢明裳跟着起身,举手立誓:“大长公主殿下知道的。我记性不大好,出门便忘了。” 大长公主喷笑得几乎呛咳起来。 “好容易开口说话了,你又咒自己忘事?” 她是听闻过谢明裳最近不少动静的。这小娘子折腾起来可不轻!也亏得她那好侄儿扛得住。 她抬手点点自己女儿,对谢明裳说: “无需多虑。今天本宫召你来,只想当你的面,有句话说给阿挚。做娘的话,很多时候不中听。阿挚若听不进去,你身为她的好友,在旁边看得清楚,劝她一劝。” 殿里两位小娘子屏息静气地听训。 “为娘毕竟多活了二十年。活到如今的年岁,眼睛比你毒。阿挚,你看上的那君家小子,只有个皮囊光鲜;里头装的货色,比你父亲更靠不住。” “记住五个字,快刀斩乱麻。忍一时痛,胜一世祸。” 大长公主抿了口酒,挥挥手,“说完了,下去罢。” 端仪还在发愣,谢明裳轻轻一扯她,两个小娘子福身行礼,退出殿外去。 临出殿时,谢明裳若有所思地回眸。 大长公主独自斜靠在金碧辉煌的榻上,仰头饮尽杯中酒。 第108章 闲荡几圈,镇定人心。…… 雨势越下越大。 谢明裳撑伞出门时,短短几步下台阶便淋湿了裙摆。 大长公主府几名仆从冒雨追上来,捧四本极名贵的墨菊,小心挪去马车上。 “看我这车上摆满花盆的架势。”谢明裳好笑地跟兰夏说,“大长公主殿下太大方,这下真成了上门讨花儿了。” 载满名贵菊花的王府马车一路招摇回程,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看了去。 走着走着,兰夏扯住随风乱摇的车窗帘子,纳闷地嘀咕:“来时挤满整条街的车马队伍,怎么不见了?” 谢明裳注视大雨中的长街。 不知从哪处城门下排到城北大街来的车马长龙,确实消失了大半,现今只零星剩下几十辆。 谢明裳直觉不对,叫来几名跟车的亲兵,吩咐他们询问缘由。 问来的缘由大出意料之外。 原来之前问话的几家管事把她的话传回主家后,有几家多事的,一路跟她的车,跟去了大长公主府。 回来便绘声绘色描述,谢六娘子没说假话,闲暇无事登门做客,端仪郡主亲自迎出来,两位小娘子秋日赏花呢。 大长公主府今日兴许闭门设赏花宴?总之,一盆又一盆地往车上抬名贵菊品…… 听说两家相约闭门赏花,如此闲情逸致,丝毫不见大军压境的惊慌失措。 排在城门下的许多辆马车便纷纷散去了。 谢明裳啼笑皆非:“如此说来,我应该每天约了端仪出来,在大街上闲荡几圈,镇定人心——” 她忽地闭了嘴,视线回望马车。前后摆满的八个大花盆枝繁叶茂,在雨中也极为显眼。 “好个大长公主殿下。” 难怪追出来又送了四盆墨菊,把河间王府的马车塞得满满当当,走在街上,扎眼得很…… 确实拿她镇定人心了? 天边亮起刺目闪电,雷鸣震响,站在雨中的跟车仆从们忙不迭地躲避。 谢明裳并不畏惧雷电,反倒把车帘子全掀开,任由大雨随风洒落身上肩头,对临街屋檐下躲雨的众马车方向喊话: “下这么大的雨,急于出城,又去何方呢。河间王领兵镇守京畿,京城稳固,诸位回家罢!” 轰鸣大雨声里,清脆的嗓音一遍遍高喊:“京城稳固,无需惊慌。” “诸位回家罢!” 街边躲雨的马车掀起帘子,雨帘中露出许多张迟疑的面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