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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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只记得几岁的时候屋东头还码着一箩筐一箩筐的吊水瓶,还有冬天的时候用吊水瓶灌热水暖身体很有用。 我妈跟我爹,为了生一个耀祖,年轻的时候天南海北地带着我跑,或者说是逃跑。 到一个地方稳定不到一年就会搬走。 我是在二年级的时候在上学的路上,被车撞到了一条腿之后,才被送回家当了留守儿童的。 和许多人一样,这没什么,不过我总是想起许多件事: 母亲和父亲没有在奶奶爷爷那儿给我留生活费,我全仰仗着奶奶和爷爷的脸色活。 她高兴了,我晚饭能多两块红芋头;爷爷赌牌输钱了,她就板起张脸,我晚饭就喝红芋水。 家里有电视,但都是在晚上播放些曲艺。 电视里热播的黑猫警长、神厨小福贵等,我是在邻居家看的,没完整看过一集过。 至于零嘴,更是没有。 我身量不算高,三年级从外地转学回来的时候,走路上被同一个小学的女生拦下来,说那路是她家出钱修的,不让我走。 上学快迟到了,我对她说:“你让我过去吧。” 她仍是不让。 三九天,我看了看冬天结冰的河,她也看了看结冰的河。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。 从河沿慢慢滑下去,在河面上站稳,手脚并用地爬过去。 女孩在岸上拍着手笑,说我好像狗熊。 还说我爸好像狗熊,赌博欠她爸的债不还。 我当作没听见,脚下的冰欲碎不碎。 等我爬过属于女孩她家的那一块路段的时候,手脚发酸,身上全是汗。 女孩堵在河沿边,我往哪儿爬,她就往哪儿堵。 堵到我没力气了,身体一卸往下倒,脊背砸开了三九冬的冰冻,头和脚伸在洞外头,没全落下去, 女孩拍拍手背起书包上学去了。 我挣扎动弹,像一个蠕动的虫子,一抬手,凉到发热的河水就像我被刺破的脓水般淌了出来。 蠕动的虫子也是生命,它继续振作,我侥幸爬了出来,像蝴蝶破茧那样。 到了学校,进校的大门已经锁上了。 我不敢喊人来给我打开,也不敢就这样回家,走到田地里的桥墩下,估摸等到放学的时候,才散散地走在三三两两的人群后头回家。 回到家后,似乎是老眼昏花的奶奶爷爷没看见我湿着的衣服,我也没心没肺地吃了一碗半干菜面条。(好吃,我到现在都想着) 又一年暑假开学的时候,第一节课老师让拔校园里的草。 我蹲下身体,自有记忆起,我就与各种杂草为敌,奶奶带着我,征战南北—— 大爹家的玉米地里去过,小叔家的大豆秧里去过,雇主家的桃园里去过…… 我天生是杂草的天敌。 我潜心在草丛间,没一会儿,便把我那一片的草都拔净了。 我扭头看向老师,老师扭过脸去。 我又拔了比别人多几倍面积的草,又回头看老师,老师背手扭脸。 上课时,丁老师说:“有一场考试,要到镇上参加,有想去下课之后到办公室找我报名。” 下课后,我找到丁老师,对他说:“老师,我想去参加考试。” 小学组织的考试不多,从外地回来后,我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,所以就想知道。 丁老师把书一卷,手背身后,头扭了过去,然后扭回来,笑一声,说:“是要代表学校参加考试的,你不够格。” 我低头,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。 等我回到教室,田阳堵在门口不让我进去。 我问他:“你干嘛?!” “你偷我钱了!”他嚷。 “我没偷!”我大声辩驳,我这一生只偷过一次钱。 那次妈妈收拾东西的时候掉了五毛钱在地上,我捡起来藏到身上,她后来搜我身,搜到了那枚硬币,把我打到衣架烂了就没再打了。 从那以后,我就没偷过钱了。 我抵抵胸脯,朝田阳靠去两步,“我没偷!!” 他说:“你就是偷了,不然你让我搜!”伸手推我。 “没偷就是没偷!凭什么让你搜!”我一步不让,站稳后,朝他推回去。 “偷了!” “没偷!” 直到推搡变成一场打架,我才知道,原来我可以反抗。 我睁大眼睛看着田阳朝我挥过来的拳头,没有闭眼,眼睛挨上一拳。 我学着他的样子,朝他挥拳。 这场对自己的捍卫没持续多久,丁老师来了。 他把我们两个人分开,朝一人各吼了一句。 在办公室训了我们很久,我临走出门前,丁老师忽然摇摇头,笑着,说:“朽木不可雕也”(初中作文竞赛的时候我把这句话当作反例写进记叙文里得了一等奖)。 我当时不知道啥意思,朝他笑笑。 还有一天晚上,邻居家小孩拿了包方便面来找我玩儿。 方便面是幸运牌的,当时很流行。 他在我搭建的两棵树中间的尿素袋子做成的秋千旁转啊转,方便面被他揉得碎碎的,他从里面掏出来一大把,一边转着,一边把方便面碎高抛。 我盯着,方便面有一些掉进他嘴里,更多的是落到起土的地上。 我饿了,跟他说:“能给我吃一口吗?” 小孩给我抓了一把。 我下嘴入喉,还没回过味儿来,饥饿就已经把那口方便面渣融化了。 我伸开手,说:“再给我一口。” 他小孩心性,绕树转了一圈后,给我倒了一口。 就这样,他一边转圈看天上月亮,一边给伸着手的我倒方便面渣。 直到袋子里什么也没有了,他拎一拎,朝我说:“没有了。” 我看着他,说:“调料包干吃也好吃。” 他把调料包撕开,给我倒了一把,朝我说:“我妈说,你家里人都不疼你。” “谁说的。”我反驳。 “我妈说的啊。” 我把剩余的幸运方便面的调料甩到地下,拍了拍掌心,说:“我回家了,不跟你玩儿了。” 那天晚上,我倚门看着天上皎洁的月亮,好像没明白什么。 许久后,调料包那点初初的甜在我口腔里炸成了苦。 我好像明白什么了。 我开始用功起来。 课上认真听讲,课下也不再跟别人一起玩砸沙包了。 但依然考得不好。 下课后我拿到了我六十几分的数学试卷。 教室后面很吵,我朝后面望过去:班里的小痞子正在欺负那个有智力障碍的同学。 见我看他,他用从杀马特发型中透过的目光恶狠狠地瞪着我,然后吼:“看什么看,再看连你一块儿打。” 我扭回头朝前看。 以前一起玩的小伙伴朝我招招手,说:“时汩,我们一起去跳皮筋啊。” 我就跟她们一块儿去了。 一直到升入五年级。 教我的老师是我们村的第一位女老师,五十来岁,戴着黑框眼镜,看着很和蔼。 我莫名很喜欢她,上课也不捣乱了,开始认真听讲。 后来在王老师的安排下,我被调到和班级成绩好的坐一块儿了,和沈长赢坐在一起。 我很满足,在语文试卷上写了自己多么高兴,写到后面的格子空不够写,就撕下一页纸粘在试卷末尾,接着写我有多喜欢王老师、多喜欢新朋友。 王老师看过之后,给我整张试卷打了100分,还在我的作文旁边手批“最优秀”三个字。(至今我还会模仿她那三个字迹,上了初中在写,上了高中在写,到了现在,也会在自己的笔记本上,先写下这三个字。我是最优秀的,是她心中最优秀的。) 能代表学校去参加镇上的考试的时候,老师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了十块钱。 她们给家里亲人买了东西。 沈长赢给她妈妈买了个帽子,剩下的一点钱给我买了个向日葵的发卡,顺手卡在我刘海上,说:“这样好看。” 我不知道买什么,在街上逛啊逛的。 最后也花了八块钱,给奶奶挑了条绵绸的裤子。 带回去的时候,奶奶摸着我的头,一手抬高那条裤子,跟邻居炫耀,说:“我们惜惜懂事了,知道疼奶奶了。” 邻居说:“那你可享福了。” 奶奶说:“那是。” 那天晚上,我荣幸地得到了一碗蒸鸡蛋的三分之一。 捧着蒸鸡蛋坐在门槛上看月亮的时候,想起了沈长赢。 好像会有人很早就觉醒自己会喜欢谁。 我也是。 后来和人刚在一起的时候,人一开始总问我,初恋是谁。 不告诉她她会好奇死的。 那时的我附在人耳边,轻轻说:“初恋是‘夏天’。” 我在很早的时候,就清楚地意识到,我可能有点喜欢“夏天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