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6章
那句把柳月阑惹得勃然大怒的“造一个学校”的言论,也发生在这个时候。 相爱的这么多年里,大大小小的争吵发生过无数次,可真的严重到说出“分手”这两个字的,也就这么一次。 柳月阑冷着脸说:“……顾曜,我真伺候不了你这少爷脾气。” 顾曜显然并不能理解自己的好心为什么会惹得柳月阑大发脾气:“……你不愿意,那就当我开玩笑好了。” “开玩笑?”柳月阑高声说道,“对,你随便的一个玩笑,是我这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!顾曜,你总是这么高高在上!” 那时候的顾曜还远没有学会低头认错,那时候的柳月阑说话更加肆无忌惮,寻常小事也就算了,这样的大事,两人谁都不愿意退一步。 吵到最后,柳月阑闭了闭眼睛,说了“分手”。 顾曜沉下脸,问他什么意思。 柳月阑冷笑一声:“听不懂话?听不懂什么叫‘分手’?听不懂就请个中文老师教你。” 顾曜脸色很难看,气得胸口不停起伏。 但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,只冷哼了一声,走了。 当天晚上就一声不吭去了美国。 * 和恋人的争吵,高考的压力,没抱任何希望但依然觉得可惜的模拟考,以及……种种矛盾心情纠结而成的拧巴和不甘心,一件又一件的情绪积压在柳月阑心里,压得他疲惫不已。 这些压抑了太久的情绪,在某一天的中午彻底爆发了。 起因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。 柳星砚眼睛看不见,为人又有些神经大条,平时有个磕磕绊绊都是再正常不过的。 那些日子他一直病着,手上更是没轻没重,吃饭时随手放在桌边的一只碗莫名其妙掉到了地上,摔了个粉碎。 碗里面滚烫的热粥尽数洒在柳星砚露在外面的小腿上,白皙皮肤上一片红肿。 柳月阑沉默着帮他处理了伤口,又擦干净地面,收拾好一片狼藉的餐桌。 他也没吃几口饭,连日来的疲惫和郁结涌上心头。 他坐在地上,抬头看着不知所措的柳星砚,脑袋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件事。 先前学校里那个胖胖的男生,那个撕碎了他积攒了很久的画的男生,那个嘲讽他和顾曜谈恋爱是在傍大款的男生,他忽然记起他叫什么了。 他叫李博阳。 他们初中同班三年,高一的时候也短暂地做过同班同学。 那人对他一向很有看法,从初中开始就没少过冷嘲热讽。 在这个和李博阳完全没有关系的时刻,在这个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关系的场合,柳月阑竟然久违地想起了那个人的名字。 在耀福中学的这几年时间里,他一直在顾曜的庇护下过着快乐如意的生活。短短两年多的时间,被这些快乐和如意包裹着的时光,让他淡忘了曾经的那些困苦和磨难。 ……他几乎都忘了,和柳星砚相依为命的清贫时光,才是他生命的底色。 他沉默了太久,久到柳星砚惴惴不安。 他哥用手摸索着过来找他。 他就坐在地上,一直抬头看着柳星砚。 他看见那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挥着,却没有半点力气过去抓住。 柳月阑毫无来由地,忽然开始怨恨起李博阳。 恨他在那个时候撕了自己的画,恨他三番两次招惹自己,恨他不干不净地说些诋毁自己、诋毁柳星砚的话。 但他恨的,又仅仅是李博阳吗? 他还恨那个孩子,他的……他的妹妹,他天真无邪的妹妹,他幸福快乐的妹妹。 他恨他的母亲,恨那个抛弃了他们的女人,恨她抛弃了他们,却又重新组建了新的家庭。恨她幸福,恨她快乐,恨她逃离了苦难,却不肯带他们逃离困难。 如果她愿意带走他呢?如果她带走他,留下柳星砚一个人去死。 或者她带走柳星砚,让他自生自灭。 怎么都好,怎么都好过他们兄弟两个人一起受苦。 他也恨那个男人。恨他带着眼盲的基因,恨他中年发病,恨他遗传给柳星砚的致病基因,恨他毁了这个家,也恨他那么轻易地死了。 死了多好啊,死了就一了百了了。 父母这两个字,在柳月阑的心里,实在是太无关紧要的两个字了。 这两个字就像是脚下的一只蚂蚁,像路上擦身而过的陌生行人。他对他们没有爱意,也全无印象。 可在这一刻,他憎恨起他们,恨他们可以摆脱这一切,恨他们死的死,走的走。 他看向柳星砚,看他脸上的忐忑不安,看他颤抖的手指和烫伤的小腿,看他因为生病而微微泛红的脸颊。 几分钟后,他平静地问:“柳星砚,你想过吗,为什么只有我们过着这样的生活。” 他自以为冷静而淡定地问出这个问题,却不知道那话语中带着的颤抖和绝望多么浓重。 他只知道柳星砚在听到这句问话的时候抖得更厉害了。 他按住柳星砚的手,又重复了一遍刚才问的话。 “哥,为什么我们要过成这样?”柳月阑说着说着,眼泪竟然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,“为什么只有我们过成这样。” 第44章 但是, 柳月阑真的恨那些人吗? ……真要说恨谁,他大概最恨他自己。 恨他非要去耀福,恨他非要过不该属于自己的人生, 恨他尝过甜头之后又接受不了曾经的清苦,恨他假清高不肯接受顾曜的帮助。 顾曜、顾曜…… 再提起这个名字, 柳月阑仍然觉得心口一阵酸痛。 他何尝不知道那是顾曜的好意呢? 顾家,那么好的顾家, 那么多人想攀的高枝,大概也只有他,会在高枝主动递来的时候伸手打掉。 顾曜走了四天,杳无音讯了四天。 忽然迸发出来的思念混合着那些苦痛的往事, 像咸涩的海水一样将柳月阑兜头淹没。 他抬头看看一声不敢吭的哥哥,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。 他说:“哥,你知道吗,有时, 我真希望死的是我,或者是你。” 他从地上缓缓站起来,又伸手去拽柳星砚。 “……但我不敢, 我不敢把你一个人留在这。” 他说着,又想起、想起那个被他打掉了一颗牙的混混。他甚至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,也好像再也没有在这个破败的小区里见过那个人。 还有别人像那个人一样试图欺负过柳星砚吗?他不知道,他……不可能时刻守在柳星砚身边。 他握着柳星砚的肩膀,轻轻地说:“我很害怕……一直这样活着, 你害怕吗?” ……不知道是不是亲人间的心灵感应, 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,他明显感觉到柳星砚的恐惧和颤抖。 柳星砚抓着他的手,拼命往后退:“月阑!月阑!你冷静一点!” 柳星砚胡乱说了很多, 问他是不是在学校过得不开心、是不是有人欺负他,问他是不是在怪自己耽误了他的考试,问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。 柳月阑抹了一把眼睛,只摸到了一串冰冷水意。 他擦了又擦,却怎么都擦不完眼里流下的眼泪。 这点冰凉的湿意让柳月阑短暂地清醒过来。 他咬着自己的舌尖,嘴巴里传来的疼痛刺着他麻木的神经,让他压下心里那些阴暗的想法。 柳星砚……柳星砚已经很惨了,再怎么说,自己毕竟比他多一双眼睛。 明明这样痛恨丢下他们的父母,他怎么能、怎么能也有这样的想法。 柳星砚不能死,他也不能死。 柳月阑乱七八糟地抹干净自己的脸,又在心里决定,一会儿……一会儿等他收拾完一片狼藉的家里,他就去找顾曜。 他要接受顾曜的好意,接受顾曜的帮助。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又怎么样,他们相爱,这也够了。 就去念油画,或者、或者别的也行,都行。 ……什么都行。 只是,还没等他再多考虑一下,变故就发生了。 柳星砚……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。 他像是完全失去了意识,缀着他的手,重重摔在地上。 鲜红血迹大片大片涌出,飞溅出来的黏稠液体几乎把眼前的整个世界都染红了。 * 那之后的事情,像一场漫长又痛苦的噩梦。 柳月阑记不清他是怎么把哥哥送进医院的,只记得检查单上的可怕文字,和急诊医生略带责备的话语。 医生说,柳星砚的肺上有个边缘不规则的病灶,怀疑是……是恶性肿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