匣中宴 第186节
高高树梢间传来几声婉转鸟鸣,落入耳畔,仿佛将夏夜也吹得轻快起来。 叶饮辰心情愈发舒畅,随口哼唱道:“树上鸟儿成双对,树下之人乐不思归。不盼朝阳慕清辉,但愿长醒不愿寐。” 林安从回忆中回过神来,微微垂眸,道:“既然不想睡,我便讲一个从前听过的故事吧——一个关于石桥的故事。” “哦?”叶饮辰侧头看向她,兴致盎然,“什么故事?” “佛陀弟子阿难对佛祖说,‘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子’,佛祖问他有多喜欢,他说,‘我愿化身石桥,忍受五百年风吹,五百年日晒,五百年雨打,只求她从桥上走过。’ 你说,这会有多喜欢?” 叶饮辰答道:“自然是……至深至切。” “可是,一千多年的苦等,竟只为一次擦肩,甚至对方根本不会回望,这真的值得吗?” 林安缓缓道,语气格外认真,“他化身石桥只为一人走过,可或许这世上还有人,将他这座石桥当做唯一最美的风景。为何,不放下擦肩人,去寻那个真正的知己呢?” 叶饮辰沉默片刻,平静道:“喜欢一个人,若能得到回音,自然最好。可即便没有,也不是想收回便可以收回的,不是吗?” 林安一怔,却不知叶饮辰是在说故事,还是说她,还是在说他自己了。 夜越来越深,路上行人也越来越少,唯有月光与河水绵绵不绝,一同流进人的心里。 叶饮辰反而愈发清醒,忍不住侧头看向林安,一愣道:“你怎么还睁着眼?” 话音未落,子时的更声响起,打更人吆喝着“子时三更,平安无事”从桥上走过。 林安笑了笑,拿起身旁的包袱,道:“你不是一直在猜是什么玉器吗?现在可以给你了。生辰快乐!” 叶饮辰双眸顿时一亮,连忙伸手来接。 林安也不再卖关子,从包袱里小心取出一个狭长的雕花红木盒,递到他的手中。 “咦,如此狭长的盒子,会是什么呢?”叶饮辰又最后好奇了一次,话音未落,已迫不及待揭开盒盖,接着便是一怔—— 在这精致礼盒中,赫然躺着一支纯白无瑕的玉笛。 “玉笛!”叶饮辰惊叫一声,已经将笛子取出,拿在手中细细把玩起来,指尖感受着细腻温润的触感,眉眼间满是不加掩饰的欣喜,又好奇道:“怎会想到送我这个的?莫非是想听我吹笛?” 林安道:“你曾经说,叶饮辰这个名字,正应了当初在地牢里随口念的一句诗——‘无歌吹落叶,一饮尽良辰’。 喏,有了这个,以后再也不必吹落叶了,所以也不必再去想从前那些不好的时光。” 她顿了顿,又认真道:“你吹树叶都能那么好听,笛声一定会更加悠扬自在,就像你往后的人生。 祝你——玉笛一声新,此生尽良辰。” 叶饮辰的手蓦然顿住,原本就在嘴边的道谢之词也失了声。掌心紧握的玉笛已经由温润变得滚烫,就像他此刻的心。 其实,他原本并不在意盒子里究竟是什么玉器,因为那无论是什么,都是林安送给他的生辰礼物,他都会同样地珍重爱惜。 可是此时,当他听到这件礼物的由来与寄意,他忽然就觉得,这世上所有其他玉器,都再也比不上这支玉笛。 “谢,谢谢你……”叶饮辰喃喃道。 林安摆了摆手:“我知道你见过的美玉不可胜计,不过这已是我能拿出的最高规格了,就重在祝福吧!” 叶饮辰仍然有些恍惚,随口问道:“昆山之玉可不便宜,你哪来这么多钱?” “都是我自己在缎仙谷赚的,可不是用你当初给的盘缠啊。”林安得意道。 叶饮辰喉咙动了动,眼神愈发复杂,低声道:“谢谢你,我真的……真的很喜欢。” 他仍垂眸看着手中玉笛,手指轻轻摩挲,像是抚过至宝,又像是不敢放开的心事。 良久,他终于抬起头来,琥珀色的眼眸如身畔的河水一般涟漪动荡。他没有再说什么,只是抬手将玉笛凑到唇边。 清越的笛音随之溢出,伴着夏夜的微风清远流淌。 何处少年吹玉笛,一声夜语弄月弓。 很多年后,所有人都不再是少年,叶饮辰仍然会常常想起这个夜晚。 …… 天色将晓,东方尚未泛白。 雾气弥漫在道路两旁,天地之间一片灰濛。 忽然,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,沉稳而急促,如鼓点敲响在晨雾深处。 一匹青骢马破雾而来,鬃毛翻飞,铁蹄溅起尘沙。 马背上的人身姿挺拔,风尘满身,然而眉目沉静,气息内敛,任由尘烟扑面,也无法掩去他一身清绝之气。 好似一路清光自雾中劈开,比将起的晨曦更亮。 策马行来,他终于远远望见“石桥城”三个字,模糊伫立在晨雾之中。 然而他的目光却是一转,停在城外一个茶摊之上。 此刻尚是寂寥时分,茶摊根本尚未开张,老板亦不见踪影。可最靠路边的一张桌上,却孤零零放着一壶酒。桌旁坐着一个黑衣男人,正对着酒壶独饮。 男人剑眉星目,面如刀刻,不是沈玉天又是谁? 策马之人轻勒缰绳,凝眸望去,不禁眯了眯眼。片刻后,终是翻身下马,缓步走近。 衣袂随晨风轻拂,似从千山万水中走来,却依旧不染尘埃。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。沈玉天手边,蘸着酒水写下的三个字清晰映入眼底——“陌以新”。 “是这样?”沈玉天头也没抬,冰冷道。 “嗯。”陌以新在他对面坐下。 “烂名字。”沈玉天终于转过头,“还是东方既顺口。” 话音未落,他抬手将壶中酒一泼,“陌以新”三字霎时便被淹没,不复存在。 陌以新只是淡淡一笑,道:“你怎会在此?又怎会知道我现在的名字?” “上个月,我见过那个叫林安的女人。”沈玉天道,“荀谦若说她手中有归心令,我却知道,归心令是廖乘空给你的。 虽不知你为何会将归心令给她,但是我想,只要跟着她,总能等到你出现。如今看来,我没猜错。” 沈玉天少有地说了这么多话,然而他只稍稍一顿,便又继续开口,声音是一贯的冷硬: “花世说你不会再回来,是他胡诌,还是你食言?” “是我食言。”陌以新道。 “为了那个女人?” “不错。” “没出息。” 陌以新并不争辩,随口问道:“花世近来可还好?上次去景熙城,他可不太顺心。” “还没死。”沈玉天顿了顿,“你们一样没出息。” 陌以新失笑,摇了摇头,眉目间却透出一抹深入骨髓的思念与温柔,冲散了眼底的清冷。 沈玉天沉默片刻,又问:“接下来打算去何处?” 陌以新答得毫不迟疑:“听她的。” 他语气平淡,仿佛只是随口一言,话中却带着毫无保留的笃定与执着,竟是连生死都只听她一言的坦然。 沈玉天斜斜看了他一眼,而后道:“你变了。” “变稳重了?” “变恶心了。”沈玉天道。 他又仰头饮下一大口酒,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形似袖箭的小玩意,向陌以新随手抛了过去。 陌以新接住一看,道:“袖箭?” “这并非寻常袖箭,是我寻访墨家后人所造,里面能放十支细箭,十箭连发。纵然你武功全废,眼力却还在,若是普通小毛贼,对付几个足够了。” 陌以新拨弄着箭筒上的机簧,道:“似乎还是新的。” “用过一次。”沈玉天道,“不过如今算起来,也是为了救你那相好。” 他说的,自然是指在拘魂帮的鸽舍那夜,发射袖箭破开密道之事。 陌以新指尖微微一顿。那一个“救”字,像钉子般钉进他的心口。 天下之大,他一座城挨着一座城打听,一间客栈挨着一间客栈询问。两个月的时间,她至少去过碧莱城,缎仙谷,神影山,三品城……每一步皆是惊险叠起,留下一段段传闻轶事。 这一次,她究竟又经历了什么,才会落到要人相救的境地? 他不敢多想,后悔与自责在他心中再次疯长。 片刻后,他抬眸,神色郑重,缓缓道:“多谢你救她。” “救她的是另一个男人。”沈玉天道,“那人不错。” 陌以新手中一滞,指尖紧了紧,才将箭筒缓缓收入袖中。 他眉目间敛去所有神色,却压不住心底早已翻涌的暗潮——酸涩与不安交织,如针般细密,寸寸刺入。 “我走了。”他站起身,语调平静,却透着不可撼动的决绝。 沈玉天身形未动,似要与这壶酒耗尽时光。只淡淡一句话,落在雾色里: “祝你比花世好运些。” …… 七夕这日,石桥城果然更是花天锦地,人山人海。前一晚歇息的河边大树下,都已再无落脚之处。 林安与叶饮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上,都是啧啧称奇,没想到这东南边陲小城,竟会有如此盛事。 林安不禁想起正月十五的首阳灯会。此地虽不比景熙城繁华气派,但眼前这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,却也不输当日了。 林安好奇道:“咱们转了半天,只见到处都是人,却不知那‘香桥会’究竟是什么。” 叶饮辰笑道:“随便找个人问问不就好了。” 他兴致勃勃,穿过人流走在前面开路,拉着林安来到街边一处吆喝声最响亮的摊位。 摊主是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大娘,不只声音尖,眼力也够尖,一眼瞧见叶饮辰腰间插着的玉笛,再瞧他气度不俗,身后还跟着貌美女子,便连忙放下了眼前几位客人,向叶饮辰招呼过来,热情道:“这位公子买点什么!” 叶饮辰随手掏出一锭银子,道:“我们初来乍到,久闻兰夜香桥会的大名,却不知究竟是个怎么说法,还想请教大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