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章
然而那些错落的鸟儿只是抬起芝麻大的小眼盯了他一会儿,很快又埋头自顾自去了。 他只好把弓挎在背上,蹑手蹑脚地踱过去,一扑而上。 这回倒是惊起一丛鸟鸣。 扑扇着翅膀飞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叫成一团,楚燎哈哈大笑,在地上翻了个身,指着四散的鸟儿混不吝道:“骂我也没用,本公子听不懂!” 公子? 对了,他是楚国的公子啊。 他看着枝叶之上的碎裂天穹,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? 没等他思出个所以然来,一条毛毛虫从天而降,砸在他额头上,被他一把拂开。 “不管了,先出去再说。” 他走到一颗四人合抱的大槐树旁边,发现面前的草叶东倒西歪,似乎是被人踩出来的。 对了,顺着前人走过的路,一定就能走出去。 楚燎跨上那条草叶凋零的路径,那颗大槐树被他远远甩在身后,连那方天地的盛阳也落下去。 北风乍起。 他的手心接住一片形状美好的雪花,心中的疑惑越发繁茂。 周遭的树叶早已落个精光,灰白的天空下是覆顶的白雪,枝丫上凝着一条条的冰条。 “我……不在楚国吗?” 楚国怎会下这般大的雪? 沙沙的动静自前方传来,手心的雪花融化消失,楚燎抬眼望去,一身玄色长袍在皑皑林间穿梭,身影忽明忽暗。 这里原来有人? “喂——” 楚燎连忙抬腿跟上,脚下的草叶早已变成厚厚的雪地,每一脚都留下印迹。 “等等——” “此处风雪太大,你我结伴而行——” 又一阵北风呼啸,将他的呼声吹了个七零八落。 “嘶,真冷。” 楚燎在手臂上搓了搓,那抹玄色已经消失不见。 刚才那草叶就是那人踩出来的? 风雪渐大,雪雾迷了他的眼,他只能摩挲着一颗又一颗的树干前行。 比起热闹的林海,此处天寒地冻,楚燎耳边只剩自己的喘息声,和一脚深一脚浅的踏雪声。 他走得实在渴了,就跪倒在地,捧两把雪嚼了咽下去。 热泪将他冻僵的脸浇得忽冷忽热,他莫名委屈起来,一边抽泣,一边捧雪咽下。 为什么不等他? 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? 他又冷又饿,会不会死在这里? 前方又响起踏雪的沙沙声,他泪眼朦胧地望去,那身玄色又一次映入眼帘。 那人似乎拄着拐杖,背影在茫茫雪林中透着几分荒凉。 “等等我……” 楚燎猛地撑地爬起,踉踉跄跄地朝前奔去,几次险些摔在地上,又被他稳住身形,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。 “等等我——” 那人充耳不闻,拄着拐杖走得并不快,但他却怎么也跟不上,两人中间始终隔着无数的林木与磅礴的雪雾。 楚燎呼哧带喘地在雪中疾行,呼吸间灼烧的感觉几乎要将他点燃,锈味弥漫在咽喉处。 “等等我……” 他无力再喊,那人也根本听不见。 极度的寒冷与疲惫令楚燎眼皮一重,往前一跌,倒在了暖融融的水凼中。 周身的寒气被倾斜而下的阳光驱走,冻裂的指尖悄然愈合,他的发带早不知掉在何处,乌发水草般漂浮在水面上。 不知过了多久,他的脸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又一下,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。 楚燎睁开眼晃动头颅,水波阵阵荡漾,眼前的小鱼呼啸散去。 他从水中抬起头来,周身都被打湿,乌发湿淋淋地披在身后,宛如水鬼。 待水面平静下来,楚燎也回过神,在水中看清自己尚且青涩的模样。 十六岁的楚燎,想象不出自己以后的样子。 十六岁是天长地久的十六岁。 耳边的啜泣声大了些,楚燎挎在背后的弓和箭竟然都还在。 山中多精怪,他不能确定这啜泣声就是人发出的。 楚燎随意撩开头发夹在耳后,这处的水凼并不算深,窄窄的一条溪流蜿蜒而去。 无边无际的林海和残破的盛阳勾勒出他的世界,他觉得自己大概永远都走不出去了。 楚燎弯弓搭箭,心里涌起无边的恨意。 如果那人能等一等他,也许就能走出去了。 他被那啜泣声扰得心烦意乱,他才是真的欲哭无泪。 楚燎端着弓箭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慢慢踱去,绕过挡在面前的小土坡,以及一丛不知年岁几何的灌木。 “阿兄……” 他躲在一颗大树后,听到一声喟叹似的呓语,不远处的溪流传来动情的水声。 楚燎突然不敢上前,怔怔地端着弓箭躲在树后。 他看到那铺在地上的一角玄色。 被抛下的恨意山呼海啸地朝他砸来,楚燎方一探身,便和倒在衣间的那人四目相对。 遮天蔽日的茂林将金色切割成碎片,镶嵌在那人的眼角,像是盛妆打扮的花钿,又像是无着的泪滴。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,眼神中透露出雪林里的严寒,指甲陷入身侧的软泥里,呢喃似的催促道:“世鸣……你来。” 楚燎心底的孤寂青烟般散去,汹涌的回忆席卷他空空如也的胸膛,他想起病中沉睡的越离,灯下捧卷的先生,院中浇花的阿兄…… 想起凤纹发带上一触即放的指尖,和他拈起那枚白子时,沿着手臂流下的雨滴。 来不及理清这些纷乱的思绪,他愤怒地跨步出去,箭尖对准跪立在越离腿间的人,“放开他!不然我要你的命?” 那人身后用金线纹着振翅欲飞的凤凰,身量宽阔,若楚燎不先发制人,是万万没有胜算的。 “我的命?” 楚燎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,与王兄的声音有些相像,都有青年男子的低沉,却绝对不是王兄。 那人玩味地笑了一声,转过脸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,头一偏,枕在肩上细细发抖的小腿上,眉心一条血渍沿着鼻梁淌下,染红了唇色。 “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吗?楚燎。” 楚燎手中的弓弦震颤,他骇然后退,铁弓砸在脚边也毫无知觉。 这人长得和他,竟有八分像…… “不对,不是我……” 他求救般转移目光,越离遥遥望来,脸上带着嘲弄的神色。 阿兄从不会用这般神情对他…… 楚燎双膝一软,跪在溪边松软的土地上,哑口无言。 他揉了揉眼睛,心中充满了无法遮羞的惶惑,越离的眼神像一只重锤,狠狠砸散了他的神志。 楚燎眼前一花,只觉天旋地转,他的视角变幻,身/下是不甚完美的皮肉,腰间还有几道狰狞的伤痕,没入后腰的阴影之中。 他的热泪砸在越离的小腹上,越离回过神来,眼珠在头顶的林冠上转了一圈,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。 “阿兄,我错了,你别生气……” 楚燎手忙脚乱扯起他身下的衣裳就要把人裹起来,一只手轻飘飘地挡住他。 那只手的无名指上,握笔的地方有一颗小痣。 那颗小痣渐渐褪去,紧接着整只手的皮肉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消逝,骨节寸寸现出白森森的原样。 楚燎攥住那只骨手,越离对他笑了笑,是每个夜晚结束讲学时那般欣慰的笑。 然后他的右眼瞳孔涣散开去,琉璃般的眼珠干涸,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淡紫色的蝴蝶兰。 “不,不要……” 楚燎俯身抱起他,怀中的肉/体消皮褪肉,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。 骨架的胸膛上缠绕着开出几朵小花,是越离来到魏国后亲手种下的。 他痛哭出声,含混不清的口中不住道歉,直到骨架上的花片片凋落风中,白磷磷的骨头随风化去。 怀中空无一物。 楚燎心中连来时的空寂也不再有,他再也无法踏回原来的路上。 心中撕裂般疼痛,他摸到染血的箭簇,抵在喉间。 下颌的泪被人轻柔拭去,有人在唤他。 “世鸣,快醒醒……” 楚燎手里仍攥着箭身,大梦归离般望向低垂的夜空。 流星拖着一纵即逝的尾巴匆匆谢幕,黑暗中只有星光永恒。 楚燎脸上的泪痕未干,垂头将箭簇往喉间扎去。 快些醒来吧。 第38章 探望 今年冬天来得格外早,仿佛中秋方过,枝叶便已迅速凋零,天寒地冻了起来。 魏宫中的局势越发紧张,已有三名宗亲大臣撞柱而死,朝堂上一触即发,连魏淮都暂避锋芒,乖乖当起了足不出户的贤公子。 入冬后越离的旧疾发作,骨头缝里钻出丝丝凉意,阿三给他准备了烫好的艾草包捂在被间,聊胜于无。 他本就眠浅,夜间总有哀哀戚戚的女子哭声传来,令他心神不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