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5章
屈彦与楚燎多年不见,却能认出他眉目间的情义,话头接在景岁后急急道:“公子有伤在身,又拖了一路,难免心性不稳,大帅千万不可与之计较!” 楚燎被楚覃的左右副将架在臂间,眼前恍恍惚惚,“哐当”一声,眼下砸了把铁剑,听音便知剑身之重。 他离楚前,楚覃答应他,要用最好的玄铁,替他打一把重剑和只有他能拉开的铁弓。 楚覃冷然俯视道:“你们放开他,楚世鸣,你就用这把剑与我比试,若能斗得过我,我就放你回去。” 楚燎跪在地上,形容狼狈地爬了两步,屈彦没见过这般模样的楚燎,不忍地偏过头去。 “公子,快跟大帅认错!”景岁又急又气,促声连连,丝毫不见他回心转意。 楚燎捧着剑愣了片刻,拄剑而起,朝楚覃拖沓过去。 楚覃没成想他会真的与自己刀剑相向,眼中的恼怒褪去,心中不由发寒。 他眼睁睁看着楚燎过来,既不拔剑也不躲避,负手伫在原地。 “公子不可!” “楚燎!那是你兄长啊!” “大帅——” 楚覃一怔,垂头看着丢开重剑抱在自己腿上的楚燎,神色复杂。 楚燎的面皮由红转青,脑中混混沌沌,既惦记着月色下孑然一身的越离,又不敢忘面前是他憧憬依赖的王兄……他的鼻音很重,犹能听出几分从前的黏连,“兄长,世鸣发过誓,绝不会对兄长不好,一朝为兄弟,死生不敢忘……” 他的脸蹭在楚覃的护膝上,刮出一道道血印,“只是……我真的不能没有越离,他陪我长大,早就和我的骨肉长在一起,兄长,你可怜可怜我,铁弓和重剑我都可以不要,我只要他,求求你……” 不必目睹兄弟相伐,在场所有人紧绷的那根弦总算松下来,听了他的话,唯有以沉默动容。 楚覃仰天长叹,一时无语凝噎。 直到护膝里的裤腿都被泪打湿,他才蹲下来捧起楚燎的脸,拇指抹去他脸上的血泪,用哄孩子的语气轻轻道:“世鸣,你乖乖听话,把伤养好了,兄长自会派人去寻他。” 楚燎把头摇得悍然,撑着一口气倔强道:“我要亲自去,兄长,你让我自己去,我……我有话要对他说……” “呵,他倒是手段了得,”楚覃揽住他的腰一把托起瘫软之人,往行军床走去,不由分说把他按在床上,扭头对发愣的众人道:“来人,把他给我捆起来,没我的命令不准放开。” 楚燎的气力早已用完,挣扎间再次晕了过去,这回军医加大了药量,省得他醒了又犯浑。 本以为经此一遭,可以安安分分地打道回国了。 不料拔营行军不到两日,景岁慌慌张张跑来帅帐,等楚覃赶到时,屈彦压他不住,只能任他挣得额角开裂浑身是伤,身上无一处不凄惨,神色忽明忽暗,细看之下比来时还要癫狂! 楚覃上前提起他狠狠掴了一巴掌,力道不轻,打得他脑中发嗡,连神色间的交替都滞住。 “楚、燎!”他一字一顿地警告道:“你若再与我对着干,我就派人把他片成肉片,再端到你面前!” 楚燎的四肢抽搐起来,眼瞳猛地收缩成针,瞬间又放大覆盖至整颗眼珠……楚覃觉出不对,抠进他皮肉的双手松了力道,轻晃他道:“世鸣,世鸣!” 楚燎只觉脑中争吵不休,来来回回都是自己的声音,像是有人拿了锥子在他脑中叮叮当当,要将他一分为二…… 他痉挛的指尖攥住楚覃的臂甲,鼻孔和嘴角淌下血沫,楚覃再顾不得置气,扬声高喊:“军医!快把军医召来!!” “世鸣!你怎么了世鸣?!” 楚燎倒在他怀中,眸光彻底暗下。他的半边身子如置冰窟,半边身子如临地火,脸上肌肉抽动,在楚覃耳边呵气道:“兄长,你把我剁成肉泥,送到他面前,逼他一口一口吃下,好不好?” “我就算死……”他撩起眼皮,靠在楚覃肩上,透过杂沓的衣摆盯着那道不存在的背影,“也不会放开他的……” 艳邪的笑意在血色里绽开,惊起楚覃一身的冷汗。 “你疯了……楚世鸣……” 那是他如坠深渊前,听到楚覃的最后一句话。 等他再清醒时,楚覃已领兵五万回国治乱,给他留下屈彦和五万兵马,以及从副将升为主帅的孟崇。 屈彦看他的目光犹有余悸,举止间也存了几分心惊胆战。 但楚燎不在乎,他终于能回去寻越离了,当下放出大批斥候四处打探消息。 他顾不上军中众人是如何看他的,只要找到越离,找到越离,他的一切都会回归正轨。 听闻被围攻的北屈成有高士守城后,他决定领军北上去试一试。 可他们举的毕竟是楚旗,要在魏国境内大摇大摆地行军,必要有魏王的首肯。 他派人快马加鞭给魏王递去消息,愿以楚魏联盟为重,急救北屈之困。 落笔处他没用楚覃的名义,而是楚燎。 消息一来一回又是数日消耗,魏王内外有疾,见了楚燎的手笔反而放下心来,将通关文牒交予他手,可在魏境之内来去无阻。 楚燎大举进兵,若非屈彦劝阻与孟崇的冷眼,他当真要不眠不休日夜行军,恨不能一日千里。 他的头疾不时发作,军医鞍前马后地跟着他,每日都灌他黄连苦药,也阻不了他闭眼后的噩梦。 若能戒掉睡意,他早就好了个全,军医劝他成仙尚早,还是老老实实安心服药。 “世鸣……”越离露了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,既想问他伤势,又想与他话别,他如梦似幻地立在自己跟前,若非淋着和自己同样的雨,真怕是一场弥缺补憾的黄粱梦。 在踟蹰中唇舌有了自己的主意,越离听到自己下沉至虚无的语调:“你来了。” 楚燎在梦中饮鸩止渴,总算大梦成真身临其境。 熟悉的声息入了眼填了耳,一路浮浮沉沉游走至心口,长了茧的心胸便乖觉地破开一道口子。 热流奔涌直上,堪堪要从喉头迸出,被他死死咬住牙关抵了回去,只好从眼中满溢出来。 他怕自己一开口,又说些不中听的惹他生气。 还没等他思量出个所以然来,眼角蹿过一道人影。 “先生!” 伴随着一声欢呼,越离被扑退两步,有些紧张地看着楚燎,手半落不落地悬在来人背上。 屠兴很是高兴地晃了晃越离,觉得不过瘾,又抱起人咋咋呼呼地转了一圈又一圈。 “先生!我活着回来了!我没说错吧?我一定会回来的!哎?小将军你也在啊!” 楚燎下颌绷紧,手搭在剑柄上没作声。 越离晕乎乎地拿左脚拌右脚,楚燎踏出一步,屠兴近水楼台,一回头扶住越离兴高采烈道:“先生,你答应过我的没忘吧?我们说好了的!” “没忘没忘……”越离缓了缓神,见楚燎寥落地垂下眼,在原地杵成一座湿漉漉的石像,拍拍屠兴的手臂,温声道:“你先去帮帮忙,我们稍后再议,不会食言的。” 屠兴这才发现自己卡在两人之间,来时见他们对立着不言语,他还以为只是在客套寒暄。 “哦,好。”屠兴挠挠头,看了楚燎一眼便飘开了。 越离犹觉天歪地斜,也不僵持了,踉跄上前跌抱住楚燎。 他如释重负地阖上眼,捏了捏楚燎冰凉的后颈,叹息道:“世鸣,你的伤可有好些?” 话头一开,不见天日的匣子就再关不住,他嘴角挂笑,细听又有别样的情绪,“别后我总念着你,怕你因我受罪,更怕你因我冲撞了楚覃……那日我并非有意抛下你,我身不由己,你……你怨我也好,恨我也罢,能再见你一面,我心中诸多挂念都有了去处。” 越离每说一句,楚燎心中就多疼一分,疼够了分量,奋力一拧,也能挤出一两滴甜味来。 他略略抬眼,与朝他们望来的屠兴打了个不尴不尬的照面。 楚燎面上柔和的神情一凛,将毫无所觉的越离按入怀中,鼻尖紧贴着他的颈侧,眼神阴郁地攫住屠兴。 屠兴瞪圆了眼睛,红着脸讷讷地撇开视线,假装在望风。 越离手攀在他的脊背上,安抚似的摩挲着,他觉出自己的唠叨,自嘲一笑,“总之,我的小公子,我很想你。” 独自凶狠的楚燎以为自己的耳朵砸出了问题,扶住他的肩膀不可置信道:“你说什么?你、你再说一遍?” 越离近到这地步,才能看出他面上的裂纹,捧起他的脸褪去几分笑意:“这是怎么弄的?谁敢伤你?是楚覃吗?” 楚燎养在他身边时都没遭过这种罪,他胸口起伏,抚着那些细小的伤口皱紧眉头。 “不是,”楚燎伸手捂住左脸,那里有几道结了痂的血痕,不细看并不抓眼,他战战兢兢想退开,又不舍落在脸上的触觉,“很难看吗?我是不是变丑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