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3章
楚燎果然不叫了,他头痛欲裂脑中喧嚣,脸颊贴在遍布尘灰的地面上,低低地啜泣一声。 漆酉脚程再快,也快不过他的声嘶力竭。 听到越无烽的名字,她肩头瑟缩一下,似是终于想起她的所作所为,脑中那个对越离呵护备至受尽苦楚的自己一点点清晰起来——原来那不是她呀。 那……那她以泪洗面的日子,阿离去哪儿了? 她无措地扶了扶发髻,在卜铜的唤声里朝他勉力一笑,小心翼翼地问:“对了,你、你知不知道我家阿离,如今多大了?” 饶是见多识广的卜铜,面对她的问题也愣了片刻,手掌揉着鼻头拂过胡茬,目光游移地支吾了一会儿。 府门前的两根柱上刻了浮雕,新漆的颜色娇艳欲滴,顺风处还能嗅到些胶革气息。 卜铜转过眼来,见她神色不似作伪,也毫无调笑之意,是真心实意地向他发问。 这下他也真心实意地震惊起来,挠着后脑勺道:“大概、大概二十有三、有四了吧?” “呀,”妇人轻轻地惊叹一声,掰着手指算起来:“阿离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,他被我夫君带去军营时,也就到我肩头这里,这才过了几年……” 他是什么时候长大的? 他什么时候有了自己的声名,什么时候有了这么气派的府邸,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身边人? 她与他,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再见过一面? 卜铜见她算得认真,嘴里还念念有词,细听却又听不清……他犹豫着问她:“越离十三岁那年得了重病,我派人去越家通传,你既是他生身母亲,为何不来接他?” 她停下算个不停的指头,抬起头来,目光茫然地在空中打转。 好半晌,府里头的动静彻底消散后,她才如梦方醒地眨了眨润泽的双眼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,没人与我说过。” “你……” 卜铜欲言又止,妇人仿佛被他的目光刺了一下,缩着脖子悄声道:“我不敢的……” 在越家,越无烽就是她的天,天闭口不言,她便丝毫不敢轻举妄动。 她十年如一日地为某种宿命窈窕着。 卜铜听不懂她的碎语,抿了抿嘴,“你回去吧,以后也别来了,这样还能相安无事。”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,无人问津也好阴差阳错也罢,都不重要了。 她骨碌着眼球喏喏应了,捋了捋鬓发朝马车步去。 卜铜目送她笨着手脚上了马车,车轮轧过来时的路,折返而去。 就在他甩袖回身之际,那马车猛然停下,漆酉失态向他跑来。 “这位大人,你可知我家阿离,”她喘了口粗气,强颜欢笑道:“如今长得多高了?” 卜铜垂目看着她,叹了口气,合掌比了比自己的头顶,“差不多这么高。” “啊……这么高了呀,”她轻轻地惊叹一声,眼角的皱纹有了弧度,“多谢大人,我晓得了。” 光阴重新在她的体内流转,暴烈日光将她的背影照得棱角模糊。 她再一次笨拙地爬上马车,载着半世的更迭离开了。 作者有话说: 越老师:我回来住哪? 白燎:我可以睡床下????? 黑燎:我怀里!(??`?ェ????) 第90章 困兽 齐国,高唐。 连日以来,街头巷尾对几国来使之事津津乐道,层出不穷的新鲜事填充了齐国百姓的茶余饭后。 先是楚国来使在城中行车迷了路,好容易找到城中的王舍,欲献上满载远来的楚国瑰宝。 谁知楚使连大王的面也没见着,便被大司徒遣走了。 那成箱成车的瑰宝卸下来又装回去,白忙活一场,一众楚人只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去。 齐国百姓只知楚越之间素有嫌隙,且又是南国之地,与他们不大相干,对此次几国会谈的态度并不热络,全当看热闹了。 还有一事亦与楚使有关。 听闻楚使曾在魏国随质,与从魏国游学归来的大司徒有同僚之谊,且在赵军猛刀之下舍生取义,力保魏国一方城池,高唐百姓易地处之,对有蛮夷之称的楚人大为改观,都愿意给楚使几分薄面,并不为难。 魏国来使更是直接登门拜谢,楚魏盟约名不虚传。 楚人远道而来,不甘心连齐王的面都没见上便打道回国,又忌惮齐国之势,恐齐越成盟。 楚使重整旗鼓,再次装上大批珠宝欲寻大司徒,好让他网开一面,让楚人在堂上也能有一席之地。 结果依然是铩羽而归,大司徒之怒人尽皆知。 “那公孙誊当真不识好歹!竟敢这么对先生!” 津愤愤不平地叉着腰,在屋中踱来踱去,想起公孙誊那张方脸她就气不打一处来! 越离摇着手中蒲扇,但笑不语,目不转睛地盯着盆盂里从渔民那儿买回的海物。 这海物色如夕光形如八角,不时伸展触角蠕动两下,漾起淡淡波纹 倒是沄好奇起来,凑过去问他:“先生究竟与那大司徒说了什么,竟把他气得口齿不清破口大骂?真是一点风度也不要了。” 越离把指尖探入水中,那触角甫一碰到他便迅疾如电地缩了回去,逗得他笑出声来。 “倒也没说什么要紧的,”他把蒲扇晃得更欢,“他脾气本来就大,我不过胡言乱语两句,他便受不住了。” 彼时公孙誊看着他这张游刃有余的笑脸,忆起公子淮的下场,仍有几分时过境迁的怨忿。 越使来齐已是死马当活马医,颇有些一惊一乍,公孙誊不愿再传出什么流言,只派人把他打发走。 越离观他故作无事人的面色,反唇相讥道:“大司徒百般阻挠不愿在下面见齐王,是怕齐王成为第二个公子淮,比起大司徒更中意在下?” 他假装看不到公孙誊涨起的怒色,仍聒噪道:“大司徒不必妄自菲薄,虽不及我,却也是人中龙凤,何苦独独与我过不去?” 他三言两语把公孙誊的大局为重贬为私人恩怨,在他的伤口上反复撒盐不说,还踩一捧一暗中挑拨,似乎真是他公孙誊才不如人暗中阻挠,才令楚使两次三番吃了闭门羹…… 简直荒唐! 公孙誊回到齐国后不说是一帆风顺,但也没什么大风大浪,全在他的能力范围之下。 短短几年爬到大司徒之位,能与齐王并列席上,这般赏识与恩宠何人不尊称他一声“大司徒”? 偏偏是越离,偏偏是楚人,是他无法更改的前章…… 若不是沄和津护在他身旁,越离身上的扫帚印只会多不会少。 津不再无头苍蝇似的来回转悠,她坐在桌边喝了口茶,忧愁地看着先生云淡风轻的背影。 “先生……”她叹了口气,颇有不满:“现在齐人都传我们楚人可怜呐,大老远跑来连齐王的面都见不上,又是被撵出来又是被打出来的……全让人看笑话了!” “笑话吗?”他终于舍得抬起头,视线扫过屋外檐下的盛阳,“殷商之时,东西南北四大伯侯中,以西伯侯最为势弱。” 沄与津对视一眼,不约而同地无奈笑了。 “西岐以百亩之地万数之民欲反大商百万之军,天下人无不笑之,后来武王伐纣西周克殷,大周代商而起,后人追忆前周,再无讥笑之语。” “改天换地,不过是从一个笑话开始。” “如今的大楚,最初还不如齐国边上的一个镇半数之大,沄,你可知此番使齐意欲何为?” 沄听懂了他的话中之意,站直身子肃然道:“此番使齐,意在阻拦越人求援,好让我大楚一举攻下一统南国!” “正是,”他含笑赞许,承上启下道:“楚国从十数里的边僻之地,奋发图强,至今已有一统南国之力,问鼎中原之心,区区越国,岂不如囊中之物?” 津听得感动,抽了抽鼻子道:“我们楚人真是太不容易了……所以,先生,我们是为了让齐民以为我们好欺负,好蓄势待发吗?” 越离怔了怔,摆扇笑道:“是是,以弱胜强以柔克刚,倒也不错。齐民以为我们好不好欺负倒是其次,看着我们的,可不止齐人呐。” 人心是最大的势,亦是最大的变数。 为了让这变数维持不变,从而又衍生出更多的变数。 直至其中一方再也无法承受无力思考,棋盘才会被清空。 “大人,怎么办,楚国已经在屯兵了!” 越国使馆中,一侍人捧着加急帛书匆匆行来,计舫展帛阅过,搁在案头不置一词。 来到齐国已将近半月,齐王嘴上满口答应,屁股却迟迟不动……还有那楚使,隔三岔五便弄出些啼笑皆非的动静来,纵使齐国态度坚决拒不见人,连机心深沉的大司徒也将他打出门去,计舫心中还是放心不下。 听说那大司徒与楚使曾在魏国共事一主,莫非是做戏给他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