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6章
越离拧眉:“为何?” 景珛放下杯子看他两眼,两肘撑在桌上凑过去,“听说公子燎身患顽疾,还被贬出郢都养病去了,我看他也不像病患,他到底有什么病?” 缩身躲开的越离身形一滞。 楚燎之事百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,大多认定楚燎不悌弑君,加之楚覃刻意封锁,知晓楚燎名为流放实为养病的人,就那么几个…… 景珛摩挲着下巴,好整以暇。 越离与他四目相对,低声道:“你究竟是谁的人?” 是楚覃,还是萧氏? 他既然堂而皇之问出此事,表明他并不在乎越离会不会向楚覃告状。 他有恃无恐。 “军中都是粗莽之人,我很久没与聪明人说话了,”景珛撑着脸笑道:“谁赢了,我就是谁的人。” 越离看着他:“你觉得谁会赢?” “谁赢都无所谓。” “……隔岸观火,当心引火烧身。” “那你呢?越离,”他点了点帛图上的楚字,“你又是谁的人?大王?还是楚燎?” 他见越离迟迟不答,循循诱道:“以你的聪明,必不甘于屈居人下,我又是个惜才的,不如我们一起隔岸观火,兴许大楚还有更好的位置在等着你我,军师,意下如何?” “莫敖这番野心,不怕我转头上报?” “凡事都有风险,军师或许值得我一赌。” 越离冷目与他对峙须臾,抵唇一笑:“莫敖所言俱是人之所欲,很难令人不动凡心。” “待我细细斟酌,再给莫敖答复吧。” 景珛开怀颔首:“好好好,不急这一时,军师可慢慢考虑。” 营中他手眼通天,越离能逃过这一时,又能逃到哪儿去? 他笃定这一席话无人能不为所动,何况是越离这般毫无家世依仗的飘萍。不过此人清高,还要端些忠贞不二的架子。 时间嘛,他有的是。 “话说回来,”越离给他倒了杯水,“这兵为何不能调?” 景珛笑着与他碰杯,“军师既是自己人,我也就告知一二。沣水长门在我军眼里是香饽饽,在越军眼里何尝不是?他们料想我不敢打水门的主意,正好……” 他伸出两根手指,绕到越离的杯边敲了敲,“大军开进,要我腹背受敌。” “塘关是个要塞,对我军对越军都合适,跑远了,他们不就围不上了?” 越离眉尖一耸。 布防水门由昼胥带兵,他猜想景珛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支开楚覃耳目,没料到是景珛一箭双雕,“此等军机,为何不报?” “为何要报?越营里有我军细作,我军何尝不是?” 越离沉吟片刻,把他的话来回捋过。 若从水门领军抗楚,从后路包抄,确实能将楚军围困殆尽。 自上一次敌袭来看,越军的兵力并不算多,屠兴亲临战中,也直言越人并不难打……卫国之战,怎么可能就这点兵力? 莫非…… 越离拍案而起,指着他的鼻子怒斥道:“塘关久攻不下,来去折腾,也是你故意诱敌,好让越人心无旁骛全军出击?!” 景珛捂着伤口大笑,“果然是一点就通,不愧是军师,不愧是军师!” “你身为莫敖,司千万人之命,就算是诱敌,也不该无端泯灭士兵们的性命!” 越离气得浑身发抖,连日以来大大小小的交手,每一仗都要死伤不少人,他心知肚明。 分明只需他一声令下,只守不攻,便可免去许多人的无妄之灾。 真死难装,装死还不容易吗? 他全程旁观楚燎他们尽心拼命,任他们枪林箭雨地去闯,打下来了算他的,打死了算自己的。如他所言,他只赢不输。 景珛见他真情实感地恼怒起来,稍显讶异,“不死人打什么仗,何必舍近求远?也没死多少,拿万把人的性命换我夺下水门,不是很划算?” 在他眼里,塘关填了那么多条人命进去,还不如他的玩具脱手令他痛心。 越离遍体生凉,淆水河畔的尸堆压得他喘不过气,他在无知无觉中,历经了一场悄无声息的谋杀。 无心之辈,若身居高位,必为祸天下。 他扶桌坐下,喉间发出古怪笑音,“莫敖领兵无道,做生意倒是一把好手。” 我必杀尔祭天。 景珛受够了他的清高架子,当即撂下脸来,“军师不过是养在书中的娇兰弱草,自然不懂什么领兵之道,时日一长,你就明白明哲保身是何等难事!” 越离不再与他白费口舌,另起话头:“军中恐慌蔓延,人心惶惶,莫敖打算如何解决?” 景珛狠狠瞪他一眼,没好气道:“时候一到,人心自然平定。” 那就是不解决了。 越离起身将茶杯倒扣桌上,未完的水迹撒落桌边。 他睥睨下视,拂袖而去。 “今日所言,军师好好斟酌,”景珛抬手抹掉水迹,晦暗目光阴在他清凌凌的背影上,“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,若军师执迷不悟,我自会替天行道,让你哪条道也走不动。” 越离蔑笑一声,懒得回望。 “你大可试试。” 作者有话说: 白燎真是……硬生生将感情线拖长一大截(指指点点 第108章 火光 “快把火把拿过来!快些!” “来了来了催命啊!” “可不就是催命?这夜里全靠火把续命……” “哎,你说的是,谁知道看不见的地方都有什么……” 一条小指粗的蚯蚓在墙角缩身挪行,好容易挪到了小小的泥丘旁,一只大手从阴影里探出,拎着它放回原地。 蚯蚓躺了一会儿,换了个方向挪行。 不多时,那只手又将它拖回原地,害它空忙一场。 “时也,命也,你大概以为自己含辛茹苦地走了许久,其实从未踏出半步,你醒悟吧。” 蚯蚓听不懂贱人贱语,索性埋头一钻,没入泥中遍寻不到了。 楚燎“嘿”了一声,拍拍手掌撑着膝盖站起来。 营地里的火光亮如白昼,敌袭前是十丈一火,如今是五丈一火,巡逻之人除了领队,几乎人人手握一把。 看似寻常无恙的周转里,人人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。 黑暗里的不可捉摸之物,什么时候会来? 楚燎仰头望去,迎风猎猎的赤红楚旗像是高天里不甚鲜艳的火光,徒有其表。 “楚燎将军!” 他应声回首,是右军的前锋小将,楚燎清朗笑道:“哎,你这是要去巡逻?” 白日里作战楚燎都是闷声拔剑,少有露笑,前锋钦佩他一往无前,本想上前问候两句,这厢被他笑得有些脸红,举目他顾:“是是,我按例带兵去营外周边巡视,以防敌袭。” 听到“敌袭”二字,前锋身后的数十人都绷紧了面色。 楚燎向守卫要了一支火把,朝他们颔首道:“走,我随你们去。” 巡兵们亲耳听说他要随往,一扫萎靡之色,都振奋地跟在他身后。 他一马当先,率先跨入营外的幽深之地。 林中不时有夜枭啼鸣,此一声彼一声的没个定数,吓得几个后防险些绊倒。 “不急,看稳脚下的路再走。”他举着火把转过身去,驻足等候片刻,待他们都一一跟上恢复队形,方继续前行。 惨淡的月光透不过巨大林冠,只稀释下可有可无的雾色,火光至处,魑魅散尽。 “相传在远古的时候,”楚燎的声音不高不低,在队伍中平和传开,“人族每到夜间便闭户不出,那时还没有火种,人族弱小,夜行远不如猛禽异兽来得自如。” “及至祝融大帝将火种带到人间,人族得以庇佑,部落得以聚拢,方国得以筑起。人族相信,只要我们手里有一把火,就能走出混沌的黑夜,抵达无数个明天。如今少有无人之地,人族凭着这一把火,遍地耕春,才有了今日的群雄争霸。” 前锋愧而垂首,低低道:“是,将军说得有理,只是经历了那一遭,我们都有些害怕,总有火光照不全的地方,万一那里有些什么……” 他悄声匿句,却令人心照不宣。 “嗯,人总会被吓到,”楚燎颔首顿步,指了指他们脚下憧憧的光影,“这就是我们现在能照到的地方。” 他抬指顺着方才走来的路面蜿蜒,“那些,是我们方才能照到的地方,从那头走到这头,我们一路走来,一路映照,原本火光照不到的地方,我们一步一步照到了。” 高低起伏的鸟叫虫鸣都成了他话音之下的衬托,没人再被夜枭惊吓。 “你说的对,火光总有照不全的地方,那就不要去想,”楚燎转而上路,队伍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,“别去想万一,别去想那里有什么,有时候黑暗就只是黑暗,看得久了,就算那里什么也没有,你也已经害怕了。若有异动就直接行动,我退敌进,我进敌退,就这么简单,勇者方能无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