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1章
有些“平头百姓”细看便知是行伍中人,且还不是凑人数的那种,他们训练有素,本本分分地在街头卖瓜剁鱼,忙得很有声色。 这两日的流摊尤其多,冯崛终日无所事事,绕着郢都打转,只觉有一张看不见的细网在逐步收紧。 他上一次收到越离的传信还是半月之前。 齐楚议和,公子燎馈粮得民的消息一经传回,他便知弭兵之会指日可待,当晚翻来覆去睡不着,坐在院中的摇椅上晃到了天明。 他来楚不过半年,天下大势已定,不得不说是楚地时运皆济,人事勤和。 耗到如今,也就楚国还仗着地广人多经得起折腾了。 他靠在那把除了越离谁都过足了瘾的藤椅上,想念起卫国民欢意尽的靡靡之音,偶尔还会梦到魏国的酒与月亮。 故乡已是梦中乡。 冯崛操着一口流利的楚音,放下茶钱,缩着脖子走入湿润的寒风中。 院中的香樟树葱茏依旧,秋来秋去掉了些花叶,远远望去仍是一把撑开的绿伞,晨起还能嗅到露珠划过叶面的清鲜。 樟树边的主屋自打楚燎离去后,冯崛便吩咐三日一洒扫,越离在时也没添置什么多余的物件,现今看来,反倒那间最为冷清。 “宰执,”开门的侍人稍一躬身,“方才百里先生来用膳了,他等了一会儿,您没回来,似乎是先回去了。” 主人不在,冯崛懒得看着那么多人,遣散了一打人,只留下两个厨房两个洒扫和一个采买兼看门的,都是身手不错又性情平和之人。 平日里无事可做,侍人们找个角落躲懒去,他也睁只眼闭只眼懒得管了。 “这家伙怎么又来蹭饭……”他嫌弃地嘈了一句,慢慢往樟树下的石桌走去:“给我热壶甜酒吧。” 侍人喏声去了。 冯崛撩起袍角落座,凳面还没捂暖,身后的主屋传来一阵拖沓声。 他凝滞片刻,缓缓回首望去,百里竖打着哈欠挠着后背,睡眼惺忪地走到他对面坐下。 侍人把热好的酒壶端上来,甜香暖暖地挠着百里竖的鼻尖,他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碗。 “你怎么才回来,又上哪儿闲逛去了?” 侍人见主屋的门开着,走过去把门重新带上。 冯崛看着那瞬间空下的半壶,被方才突如其来的那点寂寥扰得不知所措,索性恼羞成怒地拍桌大叫道:“你个老东西怎么回事!总来蹭饭就算了,还随意睡在主人家的屋里,你好歹也是个官,怎么寒碜成这样!” 百里竖抹掉嘴角的米粒,惊讶地看了眼那间屋子,“那是越离的屋子?啊,我还以为是客卧呢……” 他比越离也就大个七八岁,想反驳冯崛的那句“老东西”,又见他绷得面色发红,只好悻悻认了。 朝堂上最近很不太平,且他又是外来的士官,本就难以融进本地大族,依他的脾性,也不愿捧谁的臭脚以此打成一片,更别说他干的还是吃力不讨好的收税改制。 孑然一身久了,总是想抱团取暖的,冯崛嘴巧又聪颖,不似那些蠢俗,一来二去,他更爱来此处打打秋风。 “行了,你也别气了,”百里竖把碗一推,拍拍屁股起身:“你要不待见,我以后不来便是。” 他拢着袖子,一步一步伶仃地挪到大门口,缩身过去没了人影。 冯崛鼻孔里喷出两道热气,不声不响给自己倒完剩下的酒。 他猛灌一口,却品出些不是滋味来。 彼时他大仇为泯,在魏国待得再久,也没有哪一瞬的归属感。 这些日子他除了柴米就是油盐,操心的都是别人的事,不时再念叨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宏愿,日复一日,樟树顶上的天永远也塌不下来…… 郢都的水和酒到底泡软了他。 冯崛闷完剩下的两口,在突如其来的慰藉里感到若即若离的恐慌,他坐不住地推开门去,亲自把主卧洒扫一遍。 没多久,他又在侍人们的呼声里提着斧子跳上树去,一下一下砍在蛀烂的枝干上。 他把袍角掖在腰带里,一脚踏着树干朝他们挥手:“都闪开些,丰二,去街上买点好酒好肉回来,都别在下面杵着!” 丰二招呼着大伙各司其职,整个院子闹哄哄地张罗起来。 空旷的地面渐渐落满了断枝残叶,路过的鸟雀都凑上来凿上一两下。 老厨人见了欢喜,把缸底沤烂的米粒取出来洒上,顿时鸟鸣啾啾,呼朋唤友地参宴入席、门可罗雀了。 冯崛累得满头大汗,树顶空荡不少,澄明的天空不知不觉阴下光亮,冬月清凌凌地挂在角落。 一天之中昼未尽夜已芳的宁静时刻。 他提着斧子立在树顶,入目皆是有条不紊涌向家门的人流,他茫然四望,吸了吸冻得发红的鼻尖,早已辨不清卫都的方向。 就算他孑然一身,也往前走了很远很远的路。 “宰执,饭都做好了,快下来吃饭吧!” 丰二两手拢在嘴边大喊。 冯崛在夜色的掩护下抹了把眼睛,矮着身子一点点跳到地面。 丰二接过他递来的斧子,听他道:“去把百里先生请来。” “请……”丰二愣了愣,很快笑道:“先生已经来了,还提了两壶好酒,说是要向你赔罪。” 冯崛默然片刻,把鼻子一歪。 “……算他识相。” 第126章 前夜 当天夜里,楚宫悄无声息地发生了一件大事。 齐国来的芸夫人的寝宫烧起大火,夜过子时方被扑灭。 其后并未找到芸夫人的尸骨,王后神色寡淡地将消息压了下去,仿佛那只是无伤大雅的一出闹剧。 萧瑜的肚子已经显怀,捱过了开头的呕吐,她食量大增,不再光便宜嘴吃了就吐,两颊和四肢都多了些润泽。 月光瘫在她的枕边,鼻尖萦绕着似有若无的烧焦气息,她一只手贴在腹间,想起昨夜姜妩来践行时的决绝与雀跃。 姜妩喝了酒才来寻门,不知是为了壮胆还是什么,她满脸通红,抱着萧瑜的胳膊依依地和肚子里的孩子道别。 “小月桂呀,等你长大了,不要学你爹,要多笑笑,唔,你娘也不爱笑,那你就跟着姜姨学……” 萧瑜摸着她的脑袋,思来想去,还是忍不住道:“一介侍卫,怎配许你终生……” 姜妩的声音小下去,不敢惊扰似的,轻轻道:“一介侍卫,也比一国之君更令我心安……跟他在一起,我才觉得活到如今,也还算不错。” “姐姐,”姜妩缩在她怀里仰起眼睛,“都说你与大王是少年夫妻,你们一定也有过这样偎依的时候吧?” 若是一刻都不曾有,那岂不是太可怜了? 萧瑜拨开她额前的乱发,转瞬即逝地笑了笑,“有的。” 在楚覃一手遮天之前,他们都是无所皈依的弃儿,那时候他们的心,贴得最紧。 姜妩在国与国的牢笼间辗转,她终于找到了逃出去的理由和希望,她伸出汗津津的手掌,与萧瑜十指相扣。 “姐姐,你或许觉得我将身家性命,尽数托付给一个没名没分之人,是很傻的,但其实我不傻,姐姐,我从未像现在这么明白我在做什么,我发现我不怕了,就算今后我过得穷困潦倒,那也是我自己选的,我从来没自己选过……” 她看着萧瑜脸上纵容的柔情,眼泪混杂着酒意大颗大颗地洒下。 “姐姐,我舍不得你,我一想到我要离开,我就兴奋得睡不着觉,我太失礼了,可我真的好开心……” 萧瑜冰封已久的心,在她毫无章法的言词里一丝一缕地融化,眼眶泛起哀矜的红。 姜妩在她的融化里哭得打嗝,从齐到楚,她早做好了客死他乡的绝望,握不住的刀刃无法开膛破肚,她下不去手,暗自唾弃自己苟活。 谁料想苟活至今,她竟得了另一番际遇,居然也敢把刀刃调个头,大喊大叫地冲杀出去。 从今往后,姜妩和芸夫人便都死了。 她没轻没重地扳下萧瑜的脑袋,在萧瑜的额间吻了吻,又说了些不着调的话,扬长而去。 萧瑜看着她踉跄的背影,忆起她刚来楚地水土不服,整日哭得要死过去的那副丧门样,心生感慨地摇了摇头,端起养胎安神的汤药灌了一口。 半晌,她放下碗,不是滋味地在脸上抹了一把。 不过是个不得爱重的夫人,萧瑜贵为王后只手遮天,轻而易举便处置干净。 长夜未完,她在昏暗间嗅到风中桂香,悠悠地叹了口气。 不知下一个离开的,又会是谁。 *** “此话当真?”萧济猛然站起,头晕脑胀地后退两步,被老宰执搀住。 报喜之人毕恭毕敬呈上雁信,不过指节宽的帛条上只有八个字。 车毁人亡凤坠于野 “为防埋伏,折返的军队兵分两路,俱有车驾,”报信人妥帖地解释着,“此番国父下了血本,兄弟们也都豁了出去,无论哪条路都埋了人,若非亲眼所见,谁也不会善罢甘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