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8章
“若天下无战,你我也不必为敌,或许还有机会坐下来共饮一壶酒。” 天下承平……多像圣人写在书中的无妄,圣人…… 圣人又能有几个善始善终? “你说的私心,是什么?”他没有被冲昏头脑,不依不饶地问。 越离与他四目相对,坦诚道:“我私心在楚,护楚子佐楚王定楚鼎,我要千秋之后,仍有楚风存世。” “私心太盛,与沽名钓誉之辈又有何异?何必扯天下大旗作幌?” “不为己谋,如何谋天下?无源之水,必竭于半途。” “圣人不死,大盗不止,我如何信你?” 屋中烛光越发黯淡,越离拈起铁钳夹断燃芯,明光映亮他的眉眼。 “你不必信我,我也做不成圣人,”他放下小钳笑道:“石之,你大可不必信我,信你的眼耳手足便好,我此番剖白,意不在你的心,而在你的人。” 冯崛泄气一叹,“先生太狡猾了。” 他赶他们走,为的是保全,他想他们留,为的是蓄力。 他和楚燎的处境,不允许身边有摇摆不定的人心。 冯崛叹完一口长气,没支使屠兴,自己拎着茶壶出去了。 他走到水房,在秽桶里把泡得软烂的茶渣倒出,轻车熟路地拉开小橱,拿茶勺精细地舀了半勺。 揭开半人高的搭盖,他背着一只手,把茶壶放在灶上,取过大勺往壶中灌入时刻沸腾的滚水,盖上茶盖,和宿在隔间的伙计打了声招呼,撩起衣摆带上门离开。 朗月当空,他也不急着回房,就拎着滚烫的茶壶在院中转了一圈,馆舍这几日没什么外使,除了几个守卫在门口打转,连膳房都无人看守,平白便宜了那些又大又圆的耗子。 他也是来了南国,才知那比虫子大点的耗子能圆润成个球样。 “你孩子要生了?在这儿踱什么呢,快进来,先生让你别招蚊子了。”屠兴一脚跨在门外,朝他招呼道。 冯崛不理他,兀自看了会儿月亮,慢慢往灯火辉煌的屋中走去。 完了,没被魏淮忽悠走,给他越离又骗人又骗心…… 冯崛苦着张脸进了门,把茶水给他续上,再给自己倒了一杯,旁边递来一只手:“还有我的。” 他好脾气地伺候完,朝越离举杯,正色道:“冯石之愿与先生共谋太平,死生不论,惟愿此心昭彰。” 越离笑呵呵与他碰杯,啜了一口,夸赞道:“石之晾过的水温,入口正好。” 屠兴早喝了一肚子水,他两手按在桌上殷切道:“先生,我们下一步怎么走?” “明日开府,我们先去看看吧。” 作者有话说: 我回来哩!想念大家!做梦都在被索剧情…… 第79章 开府 翌日清晨,越离出来时,冯崛与屠兴已备好马车守在门前。 “都用过早膳了?”他打量抖擞的二人,问道。 屠兴挠头干笑,“我昨夜兴奋得整夜没睡,天不见亮就起来自己下厨了。”他一指身边面有菜色的冯崛,“恰好遇到他趴在窗边发愣,就给他也喂了一碗。” 晨寒未褪,露珠滑至叶巅,啪嗒溅散。 越离系好披风,笑问冯崛:“石之又因何不眠?” 冯崛见他脸上的伤已结了痂,垂首盯着脚尖,“我在想……今后我们就有地方可去了,真好。” 流落街头的某一刻,他实实在在地想念过东苑。 越离取出他手上的马鞭放在车辕上,“既如此,我们便步行前去吧,不过五里之地。” 屠兴:“这五里地倒是不难……先生身体恢复了不曾?” 他哼笑一声,率先朝街头步去:“比这更远的路我都走过。” 冯崛与屠兴相视片刻,纷纷应声跟上。 官家之地行人不多,街道两边徐徐淌过丈许宽的沟渠,清水卷过底下青苔,细听可闻潺潺水音。 几家高门大户的仆从打着哈欠拉开大门,在街边架起马车恭候主人,他们一行三人不疾不徐漫步而过,还有个傻大个好奇地四处张望,嘴里喋喋不休地问着什么…… 长日无聊,仆从们不禁侧目,交头接耳嘀咕不休。 途经一道阔绰门楣,阶上仆从匆匆赶来,朝越离点头哈腰道:“先生留步,我家大人得知先生今日开府,特意吩咐小人驾车送先生前去。” 早不来晚不来,非要路过家门口才“特意吩咐”? 屠兴满脸不信地盯着那仆从,仆从笑得无懈可击,只看向越离。 越离浅笑躬身,颧骨的伤乍看有些狼狈,多看上几眼,那血痂就与他的神色有着说不出的相宜。 “在下初来乍到,不知这是哪位大人的府邸?” 仆从回过神来,笑得真切几分,“我家大人是左尹毕程毕大人,先生可有耳闻?” 毕程的府邸与馆舍居然如此之近,微微讶异后,越离笑意渐深:“自然如雷贯耳,有劳毕大人费心,今日便不劳动贵府车马了,待开府之后,在下定来登门拜谢。” 仆从本就是奉命前来试探客套,越离言尽于此,他也躬身目送,不再叨扰。 待走出了这条街,冯崛方问:“这毕程什么来头?是在向我们示好?” 越离睨他一眼,欣然道:“我在大王身边时并未听过他,我离楚后,他渐至大王心腹之谋。示好?未必,朝中新贵,总要赏个笑脸。” “原来我们是朝中新贵,”屠兴得意地一扬脑袋,“那我可要横行霸道了。” 冯崛纠正道:“是先生是新贵,不是你。” 屠兴兴致不减,“那我就狐假虎威!” 二人的呛声很快被闹市盖过,越离面上笑意不减,一双眼睛扫视着拖运的货车与鱼摊上新鲜的荷叶,肉的腥气混在饱满的水气中,能嗅出颇为另类的沁人心脾。 景象全然不同,沸腾的生动却是如出一辙。 记忆中的气味被取代,留下一点无伤大雅的怅惘。 半个时辰后,三人到了东街的空户。 此处离水门还有不少距离,一路走来,东街算得上闹中取静,左邻右舍也不见官阶,马车辚辚,多为商贾之家。 巧的是他们前脚刚到,后脚宫人便领着官印地契府节隆隆而至。 五名侍卫开道而来,仆从们下车后碎步赶上渐次排开,将一头雾水的三人围在中间。 打头的官样马车这才撩起车帘探了一眼,见越离已候在门前,忙堆笑下车迎来。 “小人该死,让先生好等。”来的宫人竟是大王身边的蒲内侍。 越离趋前两步,“蒲内侍亲自前来,倒令在下惶恐了。” “先生此言差矣,大王爱重先生,小人也前来沾光,”蒲内侍看了看他身边二人,朝他笑道:“时候差不多了,咱们授印开府吧。” 越离撩起下摆面朝楚宫而跪,冯崛拽了屠兴一把,三人前后跪成两行。 蒲内侍从侍从手中捧过官印,朗声道:“先生越离,才高德荣,舍生取义拯邦民于危难,宣大楚之威名,名士之风,贤于万象。今安身归国,寡人不敢薄待,请先生佩谏印,为大楚除疾开新,历久无衰。” “臣自当勉励,不负此命。” 越离抬手接过紧闭的漆匣,被蒲内侍搀扶起身。 “这就开府了,谏尹大人。” “有劳诸位。” 蒲内侍一挥袖袍,侍卫们上前撕去官封拧开铁锁,伴随着一声质感沉重的叹息,大门缓缓向两边收去,露出院中稍显冷清的光景。 “这原是一位王大人的府邸,两年前告老还乡,府上也就空了下来收归库中,”蒲内侍跟在他身边稍后半步,絮絮道:“这府邸前接水门后抵宫道,左右皆是行商多年的贾人。前院面门,两边分置耳房,绕过拱门,就是大人的下榻处,僻静通幽,议事也方便。” 区区谏尹,竟有两院三出的府邸,另有十名仆从自宫中调来,供他差遣。在郢都虽算不上特例,但也少之又少,足见恩宠。 后院房前有一棵高大樟树,将半个屋房都纳入荫中,夏日里放一把摇椅在门前,可享尽俗世光阴。 莫说冯崛和屠兴两双眼睛四处打转,就连越离也不禁意动,将那棵数丈高的香樟看了又看。 “大人可要随小人进屋中细看?” 越离颔首,转身对他二人道:“你们看看府中需要添置些什么,记在账上着人去采办。蒲内侍,请。” “大人请。” 屠兴听他们请来请去,吐了吐舌头,跟在冯崛身后。 冯崛走了几步蓦然停下脚步,面色严肃道:“屠兴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 屠兴观他神色,不由学他低声下气,“怎么了?可有不妥?” 冯崛指了指越离与蒲内侍紧闭的房门,“先生今后住在那间,我住在他对面,你住在外院,也好有个照应,你可明白?” “哦……这样啊。”屠兴挠挠头不懂装懂,他还蛮中意先生对面的厢房,既然冯崛这么说了,一定有……